记忆的版本

作者: 朱辉2016年05月27日情感散文

从我认识岳父那年起,他就声称要写一部小说,不为赚钱出名,只是为了让世人了解他那段苦难的历史。

岳父的老家在大别山脚下,他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他母亲是从一个大户人家嫁过来的。在岳父的叙述中,他母亲的嫁妆是他们家一切苦难的源泉。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母亲的嫁妆一箱箱抬进村里,足足8大箱。那金银珠宝、那绫罗绸缎……”岳父每每描绘这一章节,便会满面红光,充满自豪。9年下来,他母亲的嫁妆从8箱“增容”到了16箱。有一个情节倒是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这些嫁妆亮瞎了所有乡亲们的眼睛,所以乡亲们都惦记上了。后来划分成分,岳父的父亲曾帮村里一个地主看房子,解放前地主逃逸失踪了……于是岳父家被定为了“二地主”。

“那天全村人都上我家抢东西,一上午工夫,屋里就空空荡荡了。抢完之后,他们还反锁了我家大门,贴了封条,三天后才解封。幸亏有好心人从墙角狗洞塞进来一小袋米,不然我们全家都饿死了。”岳父说起这一节,每每青筋暴突,异常愤怒。

“那位偷偷塞米的是谁?”一次我问。

“这么多年了,不记得了。”岳父说。“这个村里人太坏了,现在还有人穿着我母亲的绸缎棉袄。那次回乡,我母亲看到了,还哭了一场,要我们一定要争气。以后在村里盖一幢最大的房子,气死他们。这村里,没一个好人!”

岳父的无数次叙述,让他的苦难史情节越来越丰富,其实即便我,也可以写出一部小说了。那个村子概括起来就是“穷山恶水刁民”,简直一个恶人谷。

然而最近老婆接她奶奶到我们家住了几天,没事时她和我闲聊,说起那个小山村,却是“山清水秀人善”,仿佛沈从文笔下的边城。

“坏人是有的,就几个,大多数乡亲都很好。当年我们家是挨斗了,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乡亲们大多只是跟着走个过场,没谁真把我们往死里整。”奶奶平和地说。

出于好奇,后来我又问了老婆的大姑,她的叙述也和奶奶差不多。

为什么同样一段经历,岳父的叙述与奶奶、大姑妈迥然不同?大概因为奶奶、大姑妈50年里不断淡忘别人的恶,记住别人的好;而岳父不断强化恶的记忆,并往里面增加自己的想象,同时淡忘别人的好。此消彼长,同样一个村庄,便有了温馨和邪恶两个版本。奶奶今年86岁了,依然很健康;岳父60多岁,却经常暴怒,血压高。

“你经历的苦难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总有数以万计的人曾经经历和你类似的生活。”一位着名女作家说过这么一段话。真希望岳父也能有此感悟,他心中的恶人谷早该拆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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