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始觉海非深

他们的爱情，始于民国。

认识美棠那年，平如25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抗战前线当炮兵排长。湘西会战中被困山头，枪弹雨点般扫来，身旁战友惨叫着牺牲。他抬眼看蓝天白云、莽莽青山，心想：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死得其所啊。

战争结束，时任江西省参议员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趁假期回家定亲。

父亲领他来到临川的世交毛思翔伯伯家。正要步入堂屋时，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他见美棠的第一印象。父亲取出一枚金戒指，思翔伯给美棠戴在手上，订婚便完成了。

美棠给他看照片，拿报纸卷成筒形代替扩音器唱歌。看得出，她是喜欢他的。假期结束，回部队的船上，平如望着滚滚长江，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

内战开始，他不想打，便告假回家成婚。

婚后，为谋前途，小夫妻俩携手去了徐州、衡阳、柳州、贵阳、安顺，追火车、吃小吃、住亭子屋……旅途上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天真爱玩的美棠说，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那时他们不知，田园牧歌的中国已经走到了尽头。

1949年，顾家的他没去台湾。开切面店不赚钱、卖干辣椒不认识秤，都不要紧，和父母在一起衣食无忧。

1950年，上海大德医院的舅舅来信让他去当会计。他花七两金子定下两间房，安顿了一个小家。

平如的工作是会计兼美术编辑，薪水都交给美棠持家，平时写写画画；周末夫妻俩去跳舞、看电影；5个孩子均调皮可爱。

1958年，他突然被遣送安徽劳教，自此开始了与家人22年的分别。单位劝美棠与他划清界线。美棠说：“你不搞婚外情，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为贴补家用，心灵手巧的美棠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还去附近的工地背水泥，从此落下腰伤。他们通了二十多年的信，美棠写给他的篇篇都是柴米油盐，千方百计把日子过周全，还叮嘱他当心身体，等孩子们独立了要去安徽陪他。

平如寄回家的工资是维持家计的主要来源。他省吃俭用，但生活乐趣不减，在劳动间隙背英语单词，还学拉小提琴。每年春节回家，他先借钱买好糯米、花生、鸡蛋、黄豆、菜油、咸鹅等吃食，从安徽挑担上火车，再挑回家。晚上，美棠把这些食物蒸蒸炒炒，满室生香。孩子们吃着花生瓜子，高声歌唱，他吹口琴伴奏。邻居从门口经过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1979年底，他落实政策回到上海，生活终于安定。然而，美棠却为肾病所累，“老了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这样简单的向往终究没有实现。

美棠的病需做透析，平如在家中设无菌室，给她每天做4次，一丝不苟地坚持了4年。当他发现美棠已患痴呆症时，绝望得坐在地上嚎号大哭。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想吃杏花楼的小蛋糕，87岁的他骑车去很远的地方买回来，她又不吃了。儿女们责怪他不该那么晚骑车出去，明知母亲已经说话糊涂。又一次，美棠忽然向他要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他便想找裁缝做一件。儿女们坚决反对。“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的事竟不能依她。”

一辈子他从未对她说过谎话。美棠“挑剔”他饭烧得太烂，菜炒得太咸，抽斗没关好，洗脸水弄到地上了，书买得不对，总之，是什么也干不好。他从不生气，认为那些都是爱。

美棠离世后，平如无以遣怀，便一笔一笔，从美棠的童年画起。笔法天真，充满爱意。《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画出了他脑海中的一生，也画出了中国近一个世纪的社会生活和风土人情。

读罢掩卷叹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在网上搜到视频，92岁的平如硬朗风趣，白发如雪。他说：“虽然我们是父母之命，但是让我自己找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我找不到……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如柴静在序言中之意，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和勇气拥有这份深情。感动之余，他俩的故事告诉我们：除却天生好命，家庭美满与否，与时代、金钱、距离等关系都不大，主要是靠个体的素质。平如说：“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一个有担当、有情趣，对苦难随遇而安，心永远朝向阳光的人，怎能不拥有幸福呢？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