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来信——秋时·草木·尘心
冬：
寒露已过。
周末常回后屯吗？你的荷塘如今也只剩得一池枯荷了吧？好好留着，留得枯荷听雨声。一滴一滴的雨落下来，啪嗒啪嗒打在一片片枯叶子上，晚秋的夜里听去，想想都觉得静谧极了。你不吟诗，那诗魂亦会来找你的。
几日前刚下过一场雨，窗下落了很多碧梧的叶子。一场秋雨一场寒，添了秋衣，很快就要霜降了，而霜降后，真正意义上的冬天就要来临。
今天的早餐是南瓜菜托，酱菜炒鸡蛋。温火熬粥，加红枣花生薏米香米核桃葡萄干，香甜醇美，滋味绵厚。
隔三岔五也去婆母那儿吃晚饭。夏时日长，到家太阳还没落山。胡同里便望得见龟山横亘的一角。夕阳将落未落，西山一片金碧辉煌，不可逼视，山廓在夕照里隐去。人影幢幢，仿佛在流水里荡漾。
而深秋昼短夜长，六点左右，暮霭四拢。车如流水，俗世攘攘。是喜欢这种喧闹的，譬如小城中的夜市和早市，有一种接地气的热闹，暖意，踏实，稳妥，正是烟火味。
深蓝的天宇，星子一粒粒冒出来，远处楼宇万家灯火。
檐头渐渐捧出一轮月。
邻家碗箸清脆相击，小夫妻在争吵。大人在呵斥哭闹的小孩子。谁家电视里播出新闻。贪吃的白猫灵狐一般窜上房顶。
婆母去院后摘几样菜蔬，晚饭是南瓜炝面条，蒜泥丝瓜，清炒豆角。我每吃得貌若饕餮，而她总催着，再盛一碗再盛一碗……
冬，你看月亮，初二初三还是青嫩的一痕，初六初七便似少女的一环玉臂，日渐丰润，过了初十，已是清粼粼皎白的一团，明澄澄托在天心。那清白，正是砧敲万里白的意思。
夜中从婆母那边回去，胡同里一直没装灯，平时黑黢黢，有时会突然窜出一条狗，不免惊骇。其时月色清极，夜气愈凉。清光覆身，洞若白昼。极享受的一刻。而走出胡同，满街灯火燔山熠谷，月光隐匿不见。心里很怅惘。
回家八九点钟。打开电视，然后洗衣，拖地，把早上来不及刷洗的碗筷收拾干净。拿狗食喂唐伯虎，看我在房间穿来穿去，它一会儿便趴沙发里睡着了。
冬，在做什么？你大概少有时间看电视的，此刻该是陪彤彤温习功课吧。
对那些泡沫似的电视剧提不起兴趣，宫廷剧也恶俗。但《甄嬛传》除外。《甄》剧吸引我的，不是宫斗心计，也不仅是跌宕情节，而是视觉和意境的美感。服饰，道具，礼仪，妆容，眉间神韵，衣带矜严。移步换�爸校廊硕俗蚓擦ⅲ趺纯炊际且环浅乱莘伞朵毖粢旁稀防锏摹！墩纭肪缰醒菰钡聂⒒放涫渭龉ぞ迹髅笪锸惨部季浚菟悼捎氩┪锕莸氖滴锵噫敲溃姓庑薏桓艘淮喂倌苌系墓缺ヘ病�
睡前的枕边书是一册汪曾祺的《人间草木》，读之又读——童年，赏游，插花，植物，花鸟虫鱼，逸笔草草，天然成趣。最新奇的，莫过于文中说绣球花可人工着色，“瓶子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真是极有趣。
冬，七年前在云南见过此花，植株壮丽，花盘硕腴丰美，呈球状，是极可爱的雪青。可惜我们这里没见过绣球花，不然可一试。
又翻一册《救荒本草》，一片压花从书页间滑落。拈着被压成薄薄一片的茑萝，想不起自己是哪天将它夹进了纸页。一年，三年，或者更久？枯淡的黯红，洇出时间的气味和脉络，清晰可辨。
冬，我是积习难改，见落叶落花便随手拣拾，放入书页，衣兜，储物盒，或床头妆台上，花香枯了，都舍不得扔掉。干枝插清水清供，姿态清奇，也是一枝很美的静物呢。冬，我们如此贪恋着世间花花草草，贪恋着植物的清朴温静。
清秋的一日。
几个老年人在一块空地上踢毽子。四下很静，云朵缓缓移过松隙。杨树巨大的树冠激烈作响。俩人坐在长长的花廊下。忽而，一阵香息投入怀抱，郁沉沉，很浓。
原来廊后既有桂树。俯头深深吸下去，闭了眼，有一瞬，感觉身体被蜜香的云气托举至高处，又缓缓落下……
小城栾树也开花了。栾花和桂花一样细碎纤美。小孩子们在秋千架上快乐地晃荡。栾花纷纷坠堕，发出像针尖那样细微如丝的声音。冬，我听见自己的心，为这极其细渺的秋声颤栗了一下。
而雨后的黄昏，地上会铺满金黄的一层，让人不忍去踩。如果有人不小心从落花上踩过，一定会听见花朵疼痛的呻吟。
冬，不知你留意没？栾花落后不久，枝头便挂满灯笼似的蒴果。向晚里看去，像是点燃了一盏盏粉色的纸灯。
那可爱的纸灯啊，可以照亮路人的归途。
冬，你还记得我们夏末在湖畔遇见的“家鸠子”花吗？说好去拍日出，5点多钟跑到湖心岛，天薄白起来，才发现云翳很重。等得天光渐渐大亮，也没见太阳出来晃一下。
忽见一庞大植株，枝条盘亘，托住朵朵硕白花朵。枝子似是不堪其重，花冠沉沉欲堕。两人俯身去拍，又要伸手去抚。却给一位老婆婆制止，说此花有毒，碰了会伤人。她说村中便有熬食“家鸠子”粥中毒的例子。听后大骇。老婆婆的善意让人感念。
前时网上搜植物图片，偶翻到曼陀罗，竟与“家鸠子”毫无二致。“家鸠子”原来就是曼陀罗。《本草纲目》记载，此花全株剧毒，可致幻。其叶、花、籽均可入药。又传说为佛界之花。佛经中记述，佛说法时，天降曼陀罗花雨，不论昼夜无间断，满地缤纷。而白色曼陀罗是幸运花，朝开暮合，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冬，也是在云南见过曼陀罗。枝条上悬垂着肥腴白花，像极了一只只喇叭。
冬，我们很久没去湿地那边玩了。绿畴野泽边的闲散时光，令人迷恋。群鸟自林莽深处腾空而起，鸣声响逸云巅。楝树枝叶已脱尽。杨树厚重的落叶铺满荒径。青空下苇葭飘白，延宕数里——摇摆，倒伏，直立，像一阕献给日光的礼赞之舞。
停停走走，拍拍摄摄。有一次你带了画架画板，直画到日轮一点点低下去。低到河面，低到草坡和叶尖之上。
冬，你可记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草穗、野花，密集，浮漾如繁星漫天。菖蒲叶长如绿剑，蒲公英，紫菀，雏菊绽开一朵朵笑靥。罗布麻、返魂草自在地开遍柔软泽滩。它们闲闲散落在畈野低地，若久别重逢的亲人。
冬，你觉没觉得，年纪愈长，愈觉秋天的好。
晨光的明丽，夕光的熟艳。野旷天高，秋实盈枝。秋天好得不忍卒读。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颜灿的字句里皆是萧瑟苍凉，我却只看到句子里的季节和风物之美：遍地繁露凝霜，河渚之上蒹葭飘雪，篱下秋菊自黄——这样清美绚烂的季节，有什么值得“悲”呢？美到连伤感都是多余。
更喜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冬，书写秋怀，原可以这般浩荡，没有哀矜，真好。
这个秋天，深居简出。打开门既见江湖，而关上门便是深山。
我的生活如常。圈子还是那么小，朋友不过三、两个而已，却从未想扩大交往圈。朋友无需多，多了便是自扰。茫茫人世，有几个坐能胡侃，游能清赏的人，足矣。
说话愈少。一说话就拙嘴笨腮，词不达意，怕南辕北辙，怕无意伤到别人，并似乎总是为此警惕。
沉默是金。沉默使人内心宽阔安谧。而随意涂抹却使人愉悦敏捷。书写的过程冷静自省，像沐浴和清扫，在书写里，内心的花瓣肆意绽放，柔软而轻灵。
一日，三伯家的孙媳订婚。侄媳娘家远在千里之外，是内蒙那边的，和侄子是大学同学。冬，你说月老的手多神奇，抛根红线便能将两个相距千里的陌生人牵到一起。据说哥嫂对这桩婚事并不十分满意。只是孩子们相识数年，两厢情愿，卿卿我我，父母也没奈何，只好随他们去。那日喜宴，天和昼暖。新媳腮凝新荔，眼波如水。门前满树海棠开得正好。
又一日，露凝而白。
女友F的母亲去世。一身缟素的她，从灵堂内出来倒头便拜，拜得人杵在那里，一股冷气电流一样扫过脊背。幼年丧父，而今母亲也离她而去。她像是什么都没有了的那样哭着，哭得如一个无靠的孩子。
冬，我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显苍白。喉咙硬硬地梗着，像卡着一片尖利的刺。
喜乐，生死，苦痛，到底是一个人的事。别人无法分担。
近日小恙，渐好。晚饭后广场散步。夜幕刚刚垂落，远远地，隔了灯火看去，雾气如幽微云霓，朦朦一层洇开去。
路边是夜市。衣裤袜履，围巾手套，小孩子新巧的玩意儿，应有尽有。煎饼果子，麻辣串，各种小吃飘出香味。穿短裤的女孩儿，在风里歪头吃一串鹌鹑蛋。有人骑山地车人群里穿行。橙黄的灯泡下，几人在等着吃馄饨和拉面，锅里冒出腾腾热气。即便到冬夜，有夜市的灯火在，也会暖融融吧。
冬，你也喜欢早市吧，它的可爱在于结实接地气。在于菜蔬瓜果活色生香。鱼虾欢实，五谷丰美，单是看着也富足。挑拣它们的色泽，形状，气味，对比贵贱，与菜农小贩讨价还价，真是一种隐秘的快乐。
广场人那么多，灯火如魅。心里一片静寂。巨大荧屏上，唱的是越剧《十八相送》。夜气阴润起来。打开手机音乐，听张火丁，听单仰平，听林海和常静。边走边听，听得心里如雪映如烛照，无一丝尘滓。
因着世间种种美意，一些恙痛烦琐，可忽略不计。
冬，窗外夕光黯淡下来。时间穿了一双软底靴，来去无声息。有时，我们会为它的不动声色而惊怖，而终至坦然。
山前，满坡风声簌簌如水如流，松柏之下，草书萎黄，枯叶匝地，万物生死各有其道，草木人心皆有善意。江山消瘦，长风依旧浩荡。
冬，就这样罢，等下次写信给你。搁笔，一片黄叶缓缓落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