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前
老人骑一辆自行车缓缓而过。身侧，是一排编着号的墙。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群蚁般的名字。那是1976年，唐山24万失去生命的人的名字。这个初秋，在《唐山大地震》里，冯小刚给我这样一个画面。
我几近窒息。是的，殊路同归，老人的自行车最终只能骑向墓地，每一个人都将是风中的一个名字。
问题是，故事还没到结尾，我们都还在这堵墙前走着。
记忆闪回两年前——
“5·12”地震第五天，我与一位同事前去汶川。从成都转车至绵阳，再前往汶川时，却被告知只能止步，于是只得夜宿绵阳。我们住于绵阳宾馆。宾馆斜对面，即是绵阳市中心医院。与我们同住的基本上是前来实施救护工作的海军医疗总队的医生们。一夜无话。我们并没有多少紧张。尽管绵阳的朋友一次次告诉我们，现在余震不断。但我们想，何必如临大敌？更多的，是人们心理上在余震吧。
然而，次日上午，我们就发现，这话说得太早了。
11时左右，我下了一趟楼后上所住的11楼9号房间。就在我掏出门卡开门时，我发现门卡竟对不准地方。怎么了？疑问刚刚闪现，我就听到身边有人在叫：“余震了，快跑……”掉过头一看，叫我的是一位军医，她正从过道跑向楼梯。再一看，楼上所有的人都在往楼下跑。从没有过的恐慌涌遍全身，我拔腿就跑时，突然感到双脚竟如此软弱无力。费力跑到楼梯间，我看到，窄窄的楼道上，是一双又一双慌乱的脚步。我也不知要跑向哪里，最后随着人流来到了中心医院前面的广场上。一停下脚步，我就给同事打手机，不想，怎么样也无法拨通。看四面，到处是人，近万号人如筷子挤在筷笼里。张张脸焦急慌乱不堪，几乎所有的人都举着手机，或“爸”“妈”或“儿子”或“老婆”地叫喊，或不知是谁声带哭腔在喊“你在哪里呀”……
就在这一刻，我如此真切地感到生命于己于人是如此重要，亲情爱情又是如此温暖动人。
余震结束，大多数人散去，我没有离开广场。此时，我才发现，这里是汶川灾后一个主要的救援场所。有救灾指挥部设在广场前临城大道边。广场内，除了道路，全是住着伤号的帐篷。铁架病床上，侥幸逃生的伤号们，大多残臂断腿……我不忍再看，于是，转出广场，来到医院西侧的一堵墙前。就在这里，我如遭雷击——墙上，贴满了一张张纸片。纸片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医院张贴出的收治伤员的名单，另一些散的则是幸存者们在寻找亲人。那些散乱的纸片上，不同的字体不同的墨水甚至用血写着一个个名字一个个电话。比如，“李××，爸爸在找你。你速回家。”“妈妈，我还活着。刘××。”比如，“我寻找我的爱人，她叫文小花，北川县××乡人，如好心人遇到，请与我联系。”好长时间，我盯着这些名单，眼眶湿湿的。我知道，其中大多数人，在此时，已经只是纸片上的一个符号，他们是永远回答不了亲人们的呼唤了。
时间是中午，太阳晃眼。起风了，纸片在风中抖动。这样，有的被后来贴的给盖住了的纸片——因为墙不长张贴不了这么多的纸片，就能翻在新贴纸片之上，“嚓嚓”地响几声。
当众多的生命以这种方式，挂在墙上，吹五月的风，我感受到的已不只是生的重要，更有生的荣幸了。
两年来——
我一直无法忘记绵阳这堵墙。甚至一梦醒来睁开眼，眼前就是这些“嚓嚓”发响的纸片。由此，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也更深地求解生与死的命题。我要说，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如何生？为谁生？道家烧丹；儒家讲：“未知生焉知死？”史铁生说：“开始，地坛让我活下来，继而，母亲支撑我活下去，最后，我为我自己而存在。”又如何死？苏格拉底�狼暗淖詈笠痪浠埃嵌钥死锥嗨邓骨钒⒖饲诒人挂恢患ΑＬ觳攀撕Ｗ铀担撼怂赖貌伊遥鼓茉跹曰停慷痪们叭ナ赖拿拦骷野⑻卦蛩担�生活是一所学校，爱是老师，做作业时不要怀有恐惧，死亡只是从这学校毕业而已……
所有的答案纷乱而又精深，我无法达到哲人的思想高度。不过，绵阳余震的经历及那堵墙，已让我明白一个对于生与死最重要的规则：活着，这是上帝的恩赐。好好活，不需要理由。穆特告诉孤儿，幸存是一种重生。荷费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是穿越亘古的生命纽带的一节。
于是，墙前，我吹着口哨欣然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