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在老城

作者: 李晓2016年09月19日情感散文

我住在新城的日子里,灵魂还常常在老城漫游。

比如我住的房子里,一些老家具变老了,明显感觉屋子里有了风,风呼呼呼地吹着,像是从森林里赶来,赶来收拾这些曾经的前身。这些老家具变老了,尤其是,当它们褪去油漆,如褪妆的妇人,真实的肌肤,摇曳我眼前。这些老去的家具,让我停下来,一寸一寸地沿着毛细血管一样的木纹,慢慢抚摩它,如抚摩着我老去的亲人,已没有当年那么羞涩,害怕喊出声来。

这个老城中的朋友,我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交往着,常常恍惚他们的样子。这些朋友,像风一样来来去去,他们大多是一些对生活宽大的人。多少生活缓缓变老,正是老朋友们的存在,我才看到老城如老树散开一圈一圈的年轮。我有时情绪出现低迷,甚至崩溃,就招呼几个老朋友在一起吃吃喝喝,很快情绪就转晴。正因为他们嘻嘻哈哈的开导,我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治,成为一个精神逐渐明亮的人。和这样一些老朋友的交往,改变着我的人生观。朋友之间,就是靠这样一些亮色的东西来相互取暖,给苍白的人生上色,抚平一些精神上的皱褶,或者给疲惫的人生,补一些能量,策马扬鞭上路。

我和一些老朋友,还在怀念着老城里那些从前的日子,日子过得很慢。我想起在老城过去的年月,大江那时显得很瘦,但往来船只特别繁忙。我在老城窗口,望着扑向远山的大河,把我的一些梦想也流淌到了云雾飘渺的远方。我迷恋着远行的船。前不久一个诗人还对我说过,真怀念从老城码头乘船去上海,要坐三天三夜的航程啊,一个人坐慢船,养成了淡定逍遥心态,哪像今天呢,坐飞机腾云驾雾,两个小时就落地了。

我也是在老城开始了恋爱。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整日载着我的恋人,在马路上梧桐树的斑驳光影下穿行。老城有一口老水井,我趴在井口边,一眼望下去,只听深潭里水声如琴传来。我常常和恋人担着水桶,穿过几条老巷子,去水井里用吊桶提水上来。我的恋人,就是用那井水给我泡青茶的。在老城的时光,仿佛找到了爱情的伊甸园。

老城的下半城,到水下去了,但还在水声里荡漾,像我在一间老屋里听一个老式录音唱片。大水就要盈盈漫上来的日子,我和老城的熟人亲友,碰见了不说话,就彼此沉默地望上一眼。像天上厚厚的积雨云,只要风轻轻一吹,就有一场倾盆大雨会来。我住在老城的朋友何老大,一个人坐在老城的屋顶上,边喝酒边说着一些胡话。最后,他用塑料口袋装了房顶上几十片青苔覆盖的老瓦,踉踉跄跄抱住老屋前那棵黄葛树,失声痛哭起来。每到年关节日,我总看到一些人,从远方而来,他们扶老携幼,站在大水边,像打着哑语一样指指点点。我明白,他们是在刻舟求剑,寻找着水下的老家。而我,在光阴的深水里,和老城的倒影,常常相卧而眠,寂静,温暖,缠绵。

一些大雾沉沉的天气,一些雨水纷纷的日子,哪怕撑上伞,我也会一个人爬上楼顶,望着雨雾迷蒙的老城出神。这个时候,我就在心中编织一幅地图了,这个朋友在哪条街道,那个朋友在哪条巷子,这样一串联起来,一个城市就在迷雾中清晰起来,在雨水中温暖起来。

人到中年,秋意渐浓了。不断拆迁后的老城,一些推倒的老城墙很快在记忆里成为黑白。我给快要消失的老城,画一幅素描的冲动强烈,寥寥几笔带过的老城轮廓中,我在一些老路和老楼间,特地标注了几个符号,那些符号里,是我城中老朋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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