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黑灯笼”

作者: 周海峰2016年10月10日情感散文

每当我用沸水冲泡一杯铁观音,看茶叶慢慢绽放若牡丹花瓣时,我的脑际就浮现出一幅朴素的图画:土筑的院墙,低矮的土屋,院中一棵古老的火晶;门房过道处一尊茶炉烘烘燃烧着;一位身着土布衣服者蹲在茶炉旁,手握一根筷子粗细的铁钎,挑着一只黑色的茶罐,神情悠悠地熬茶,这就是我的农民父亲。父亲叔伯辈中排行老三,因他是村社自乐班会的成员,茶友就借了梨园鼻祖唐玄宗的名号,呼他三郎。

我记事的时候,每当农活闲暇之际,茶友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父亲的茶炉前熬茶聊天。父亲的茶炉是开了盖的旧油漆桶做的外皮,用黄土拌上头发泥成内壁,几根废钢筋封的炉底。茶罐是小油漆盒儿关着铁丝襻儿。父亲烧火用的是捡来的枯树枝,茶叶是普通的陕青。父亲把茶叶放得极重,旺火将茶水烧开,就用文火慢慢煎熬,随着茶烟氤氲,约一刻钟,茶成,挑离火炉,往地上摆放的几只粗瓷茶盅倒入。茶水黏稠,拉着酱红色的丝线。茶先客后主,茶友都具茶瘾,饮得口适心畅,顺口溜或戏文就随口而出:说反话,倒葫芦,犍牛下个乳牛犊。吃马奶,跟驴走,出了南门是北头。碰见一个人咬狗,提起狗头砸砖头……生活中的逸闻趣事出口成章,使人发笑。有一则故事至今还在流传。说是清朝溥仪皇帝改革开放,引进意大利奶牛,外国佬到中国奶牛场参观,溥仪陪同,他指着一头健壮的奶牛对外国佬说,你看这头牛的奶头像红薯,这就是我们改良后的中国奶牛,奶汁香甜绝好,吃了可健身防病,长生不老。外国佬睁着疑惑的眼睛看着牛奶。溥仪叫随从挤杯奶叫外国佬尝鲜,随从附着溥仪的耳朵说,我主,这不是奶牛的奶,是种公牛的蛋!故事引得大家笑喷了茶水,顺口溜随之而出:拿着镜子反反看,玉米糁子打搅团。手捏额头擤鼻涕,潲水还比蜂蜜甜……

记得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村上吃食堂,每人每天供给六两粮,人们饿得面黄肌瘦。父亲茶炉前的人影稀了,偶尔来个茶友,父亲便与其熬茶说笑。有一段针砭时弊的顺口溜至今烙在我的脑际:书记吃的六两粮,又娶媳妇又盖房;会计吃的六两粮,吸的香烟噙的糖;保管员吃的六两粮,喂的猪来养的羊;社员吃的六两粮,拄的棍棍靠的墙。

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忽然把父亲拉到批判会上,说父亲熬茶用的茶罐是黑灯笼,黑灯笼下聚集着谩骂社会主义的坏分子。红卫兵砸了父亲的茶炉,没收了茶罐,并叫父亲深刻检讨。父亲站在批判会上说,我茶炉黑,茶罐黑,熬的茶水是酱色,喝的我心红没变黑。红卫兵说他对抗文化革命,将他关进村头砸掉神的土地庙里。几天后被放出来,父亲找村上的保管员要1059农药瓶子。保管员是父亲的戏友,惶悚地对父亲说,三郎,你要撑住,甭寻短见。父亲说,扯淡,我还没到死的时候。保管员不给,父亲趁其不注意,拿走一个药瓶。1059属剧毒农药,几滴就会要人性命,但那瓶子轻薄结实,做茶罐耐用。保管员见父亲走后少了一个瓶子,怕了,慌忙报告村革委会,头儿跑来查询时,父亲已将药瓶子做成茶罐熬茶哩。原来,他的茶瘾犯了。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那一辈茶友大都去世了,新一代茶友又聚拢了。父亲已经八十有四,依然精神矍铄,依然每天挑着“黑灯笼”蹲在茶炉前熬一回茶。有人问父亲长寿健康的秘诀,父亲说,乡村没有多少文化娱乐活动,我的茶罐人家叫黑灯笼,我与茶友熬茶谝闲传,秘诀就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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