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铁鸳鸯

作者: 张虹2016年10月19日情感散文

从大姐家出来,下决心要坚强一些,要从姐夫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一回头,却看见院中那口井——那深深的、供应着一家人日常用水的井,从此,就要大姐自己用长长的井绳从井里打水了。六十五岁的大姐,能否提得起一桶水?这么想着,眼眶又一次湿润。生活,充满缺憾又充满无奈的生活啊!

生活最大的悲哀,是无论多么相爱的人,都无法做到同年同月同日生,更无法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姐姐和姐夫曾经多么相爱。母亲常常赞叹他们苦难里相濡以沫,赞叹他们一辈子没红过脸。常常引导我们回忆:你姐姐刚结婚分家时只分得一间半草房,下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做饭时浓烟出不去,呛得人鼻一把泪一把的,他们却把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而我的记忆里,最难忘的却是他们年轻的风光。他们在1968年由人介绍相识,却是一见钟情。姐姐第一次到姐夫家,就住着不肯回来了。姐夫身材高大,面庞清俊,双眼皮大眼睛,一身簇新的军装更增添几分威武。在那困难的年代,由新疆回来的他,带着很多甜美的葡萄干和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那让我们多么风光啊。很长时间,我们都是村里娃娃们艳羡的对象。他们结婚时的场面就更不用提了。姐夫家和我们隔着两个村庄,一个学校。那年头时兴革命婚礼,强调简单。新郎官带着一帮人挑着两床新被子到我们家娶亲,他在前边走,姐姐和娘家送亲的人在后边跟着,走得很慢很慢。现在想来,兴许是为了尽量将那人生美好的时刻拉长吧。全村的人都拥在村口看热闹。我们的姐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又是她那一代人里唯一读到小学毕业的女子,更何况,她还在革命样板戏里演过李铁梅。郎才女貌的一对,是多么惹眼啊。小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全都拥出来了。其中最骄傲的音乐老师李丽,挤在最前面。她因为骄傲三十岁了还没寻下婆家。我猜想,她是艳羡我们的大姐哩。

我们是多子女家庭,又因父亲是外省人,在村里很孤单。姐夫的出现就像太阳照亮了我们阴霾的生活。那时候,每当姐姐姐夫回来,父亲脸上的皱纹就会展开,母亲几乎是狂喜的,满村里奔走着去借鸡蛋和挂面,搜腾着所有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招待他们。而且,不允许我们有一丝怨气。

姐夫后来安排在供销社工作。他是勤谨敬业的,很快提拔做了公社一级的供销社主任。那时化肥农药、白糖布匹都是限量供应,姐夫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我们那一带人们心中的权势人物。姐夫生性温和谨慎,待乡人非常和气,乡人相求,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其要求,因而在乡邻中很有威望,也给我们的家带来不少荣耀。

姐夫的苦难开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按说那时节,他们儿大女也大,该是最幸福的时候,却因商业系统改革,他拿不出第一桶金承包商店而生出种种烦恼。再就是儿女婚姻,也让他颇费心事,紧接着又是盖房子的烦恼。一辈子谨言慎行,且优雅自尊的他,为修房造屋四处举债,受尽煎熬。盖房时,长达三个月睡帐篷,看守建材,用得上风餐露宿这个词。好容易建好楼房,他却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姐夫一辈子是勤谨的。许多人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之后都会茫然失措,他却在庄稼地里从容地找到了新的生活;姐夫一辈子极其节俭。因为手头不宽裕,他没有大方地花过一分钱;他一辈子又是谨小慎微的,从不错说一句话,从不错走一步路;他一直举止文雅,即使在住院的最后时刻,也保持着干净整洁、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是年轻的,腰板挺直,步履矫捷,乌黑的头发里不见一根白发。这样一个健康的生命,却突然地走了,使所有熟悉他的人简直没法将死神和他联系在一起。

好在大姐大心大性,把生生死死看得很开。我曾经最为担心她想不开。多么相爱的铁鸳鸯啊,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去地里割把韭菜都要相跟着,一辈子基本上形影不离,如今阴阳两隔,她竟如此泰然,倒也叫人生出几分佩服。是的,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将活下去。随所爱的人化蝶而去毕竟只是传说或者神话。

安息吧,姐夫。在亲人中间,你不是永逝,而只是暂时缺席。如你地下有知,我应当告诉你,我几次想在手机的名单里删除你都没有做到。你还在我们中间,在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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