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暗河

作者: 李汉荣2016年10月24日情感散文

忙碌或庸碌一天,到夜晚也难得静下来,又得想想明天该做些什么。总算静下来了,不想明天的事,就在寂静中逗留吧。然而,寂静是一块肥田,从中生长出星星点点继而是稠稠密密的东西。走进去一看,竟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活过的时间都被时间带走了。能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人好像就为了储存一点记忆才接受生活或忍受生活。虽然有的记忆是人不愿记忆的,如同有的生活是人不愿接受的。但只要你接受了或忍受了一种生活,你就有了对那种生活的记忆。在生活的过程中,人也许有过极复杂痛苦的体验,而当那段生活过去之后,人获得的记忆却比那复杂、痛苦的生活体验要简单得多。由此我觉得记忆是不大可靠的东西,人性深处似乎有一只筛子,它不自觉地按照某种命令筛选经验的颗粒,过于沉重或沉痛的颗粒都被它筛掉了,保留下来的只是一些不那么沉重或沉痛甚至是比较明亮、轻松的颗粒。我发现记忆是按照“快乐原则”来工作的。人性中好像有一种“保险设置”,它负责警戒和拒绝那些有可能伤害和摧毁人生的“恶性细节”的侵入,从而使心灵保持基本的平衡,以承受岁月和生存的压力。

那么,被“筛子”筛掉的那些情节都到哪里去了?莫非能被筛出人生之外?

这让我想起一条河的流动过程。河床上的水在流淌中制造漩涡和浪花,让我们看到水的激荡之美和妩媚之美。而在河水的深处,却沉淀着痛苦的石头、不见天日的泥沙;在河床的下面和更下面,长年累月渗透的水会形成一条潜流,一条暗河。在我们能看见和欣赏的河流的深处,还隐藏着另一条河流。即使河床上面的河水改道了或干枯了,那条暗中的河流,仍在深处流动或潜隐。

其实被我们的“意识之筛”(即“保险设置”)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记忆,常常与大部分人的记忆是相似的或大致相同的。因为人性中“趋利避害”、“舍苦求乐”的本能造就了所有的人都大致相同的“意识之筛”。而筛掉的那些东西,却是各个不同,有着千差万别的重量、颜色和气味。“快乐是相似的,疼痛各有各的疼痛”。节日是相似的,祭日各不一样。花开是相似的开法,花落各有各的落法。

我们再回过头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文学杰作,它们感动我们的不是因为它们表现了人类大致相同的欢乐,而在于表现了人类各种各样的痛苦和幻灭,以及大师们在表现人类痛苦的同时所寄予的对生命的深挚关切和同情。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有如此众多的写作者,却少有伟大的、深刻的、动人的作品,我们大都停留在流行的平面,复写那些浮表的波浪和泡沫,即使有一点痛苦的表现,也装饰了或隐或显的时髦花边。我们大都浮游在生存的河面上,掬一捧水花浅浪取悦河岸上的看客,我们很少深入河床之下,去发现和倾听更深处的暗河,撩起那深邃的、黑暗的水波。

我似乎知道了《红楼梦》为什么深刻,为什么令千古读者拭泪,它触到了人的困境,在困境中它发现了“情”乃浮世人生唯一的依靠和根本,而“情”又会随着命运和岁月的推移被摧毁,更会随着肉身的殒灭而殒灭,在最后的“白茫茫”中,它发现了时间之门,它发现被“情”经历了、被泪雨洗过了的时间,都变成“情天恨海”,变成了人存在过的记忆和证据,于是,虚无的时间被幻化了的“情”充满。

或许我们已经丧失了曹芹那种古典的纯真,他在惨淡人生之后并没有完全陷入虚无,他在对情的悲悼中仍寄予了对“情”的钟情,当一切筏子都不能摆渡人生走出荒海,“情”,当是人的最好方舟。

我们在表面的河流里溅起了太多相同的轻浅的水花。是否该深入到河床的下面,那里有着更深邃的、被遗忘的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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