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驴的离去

作者: 李晓2016年10月28日短篇散文

一头驴的死亡,在乡村,根本算不了什么的。

不过,也有例外。我老家乡下卢大爷的一头驴死了,他就很悲痛。

那头驴活了十六年,是老死的,算是长寿了。据说一头驴活一年,与人相比,是活了七年。想起回老家时,大爷有次对我说,假如驴死了,要把它埋在山梁上,正与我喝酒的孙老三叫了起来:“吃驴肉下酒,爽啊。”卢大爷伤心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啊!”我猛拍了孙老三一巴掌斥责道:你这个吃货,还有没有良心。

我回到乡下,去看望那头死了的驴。大爷还买了白布,把那头驴裹了身子。大爷的老伴儿六年前去世了,三个儿子到城里买了房,就剩下大爷和这头驴相依为命活着。在驴生前,大爷就常常摩挲着驴的脊背念叨,驴啊,你好好活,陪我多活一些年岁。但驴那天晚上一撒腿就死了,也不知道患的是啥病。

驴死的前几天,大爷牵着驴去坡上吃草,那驴埋下头,却没了食欲,猛一抬头,怔怔地望着大爷。驴的眼睛大,望人的目光如秋水,眸子里似乎还有泪花闪动。卢大爷惊讶了,这驴到底咋了?大爷去牵它回家,它却挣脱开,沿着山梁边走边望,像是在告别。“吁!吁!吁!”驴突然叫了起来。它走下山,沿着那些年走过的崎岖山路、沟沟壑壑,走一步,停一步。大爷明白了驴的心思,陪着它走了好半天。在一块兀立的陡峭山石边,驴停了下来,伸出舌头,来舔大爷的手、腿、肩、帽子。

大爷讲到这儿时哭了,双肩抖动。大爷说,那年老伴儿死的前几天,也是拉他到床前坐下说,老头儿啊,你过来,挨着我坐一会儿。老伴儿把大爷戴的帽子脱下来拍了拍灰说:“卢老头儿,我走了,你还有毛驴陪着,好好待它哟。”老伴儿平时也没啥大病,可能是脑溢血发作,说走就走了的。

这头毛驴,是村里老黄哥送的,那一年它来到卢大爷家,才两岁。那毛驴很瘦,灰褐色,头大耳长,胸部窄,躯干短,颈项皮薄,蹄小坚实,性情温驯。大爷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驴,专门为它搭建了一个驴圈。晚上,驴偶尔叫几声,大爷就蹑手蹑脚起床去看驴。驴和马一样,常常站着睡觉。大爷一进圈门,驴就睁开眼,甩甩尾巴,抽抽鼻子,是在打招呼了。驴圈草棚上有霜了,怕驴受了寒,大爷就加了一道木门,不让风吹进去。

这头来到卢大爷家的驴,大爷几乎没对它发过啥脾气。脾性温和的驴,就好比是大爷大娘的一个孙子。村里没通公路时,大爷就牵着它,驮点粮食蔬菜去镇上卖掉,再驮一点肥料回来。大爷六十四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气,以为自己过不去了。有天,驴径自走到大爷床前,垂下头,亲吻着大爷的被角。大爷顿时老泪纵横。大爷自言自语,我得好好活下去啊,好好陪着驴。后来,吃了当地医生抓的几包草药,大爷的病就好了。

大爷的老伴儿走后,大爷的三个儿子一直要大爷进城去住,大爷死活不愿,三儿子气得把大爷的柴灶给毁了。大爷气得胡子乱颤,说:“要进城,我得和驴一同进城,住一间房。”性格执拗的大爷,终于坚持没进城。

村子里的人大多进城了,野草淹没了路,驴偶尔叫上几声,如在荒原。大爷就陪驴坐在山岩边,常常一坐就坐到天黑。

我听着大爷的讲述,忽然感觉那头驴也有亲人一样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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