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嫁妆

作者: 伊梦2016年12月24日来源: 襄阳日报亲情散文

除夕之夜,父亲醉了。醉酒后的父亲一反往日倒头就睡的常态,话显得特别多。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父亲似乎很高兴,话题天南海北地扯开了,从田里的庄稼聊到圈里的牲口,再聊到人生理想。父亲的人生和理想并不崇高,他从不关心国家科技的发展,也不关心GDP的增长,他只关心自己的一双儿女,那就是我和哥哥,我们就是他一生苦苦经营的事业。

谈到哥哥的婚事,父亲眯着惺忪的醉眼对哥哥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穷了大半辈子,等给你娶了媳妇儿筹办完婚事,你妹妹也快毕业了。那时,我就不用活得这么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是的,父亲是该松口气了,因为父亲也送了我一份最好的嫁妆,这份嫁妆比什么都要珍贵。

我上小学的时候哥哥正在上初中。那时候母亲体弱多病,奶奶年事已高,身体也孱弱不堪,家中的经济十分拮据,父亲常常为我和哥哥的学费四处奔波。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我小学毕业哥哥初中毕业的那年,父亲在一次劳动中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头部受到了重伤。父亲伤得很严重,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可以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活都无法自理,更别谈挣钱养家了。

父亲是家里的支柱,他病了屋里便缺了主要经济来源,加上住院吃药得花钱,家里很快债台高筑。心疼儿子的奶奶劝我和哥哥退学,以此来减轻家中的负担。懂事的哥哥捧着高中录取通知书痛哭了一夜后,决定在乡里的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他想用自己稚嫩的肩膀为家里分担一些。不懂事的我却对病榻上的父亲说:“爹,我还想读书。”

记得父亲当时叹了一口气并没说话。父亲苍白的面孔和哀愁的目光让我觉得十分不安,从此后我绝口不提上学读书的事情。就在暑假快要结束我几乎要完全放弃上学打算的时候,父亲将我叫到身边,他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递到我手中。父亲说:“好好学习,你是穷人家的娃子,你知道在学校里该怎么做。”这是每学期开学时父亲必对我和哥哥说的话。言语虽然很简单,但我们却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它包含了父亲所有的期望和要求。读书期间,我和哥哥一直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

后来才知道,那些钱全是父亲拄着拐杖弓着腰挨家挨户去借的。奶奶多次让父亲中断我的学业,她说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没必要读太多书,再说老欠别人的账会让人看不起。父亲反驳奶奶说:“姑娘就算将来给别人了,但知识在她肚子里,谁也抢不去,得实惠的还是她自己。我借钱是为了给娃子读书,又咋会让人瞧不起了呢?”就这样,父亲用他的坚持换得我学业的继续,可他为此付出了太多的汗水。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冒着严寒酷暑给别人干活;为了还债,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多种一点儿粮食;为了还债,他同时还不得不兼带着搞一些小副业,比如挖黄姜、砍竹麻、剥刺楸皮卖。

高三放寒假的时候,父亲到学校接我回家。寺坪茶树坪那寂静的山路上,我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父女俩长久不语,只有厚厚的积在我们的脚底咯吱咯吱地响。终于,父亲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问我:“高中毕业了还想上大学吗?”我在寒风中大声说:“当然想啊。”我屏气凝神,等待着父亲说后面的话,可是那一路,父亲再也没有开口。我从父亲的沉默中知道,他已经在心中为我打算了。

果然,年刚过完,父亲便和一伙人踏上了去贵州的列车。父亲说,他要用自己的劳动尽快凑齐我的学费。

父亲省吃俭用没日没夜地拼命挣钱,每个月他总是定期把钱分成两份寄给我。一份让我转交给母亲用来还债和补贴家用,一份作为我的学费让我自己存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手中的钱一点点多了起来。就在我的学费马上快凑齐的时候,上天又和我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父亲在矿山装车的过程中被另一辆飞驰的车撞断了两根肋骨。

父亲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瘦得变了形。见到我,他第一句话就说:“闺女,你真淘气,本来还差一个月就可以凑够你的学费了。”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将父亲以前寄来做学费的钱全塞到他的手里。我说:“爹,我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挣钱养家。”父亲把钱放回我的手中,说:“闺女,你爹穷是穷,但这时候还轮不到你来养我,等我和你爬不动的时候自然会找你。好好上学,我会想办法的。”可是我知道,受过两次重伤的父亲已经无法从事体力劳动,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

父亲一无知识二无技术,他的办法依然是凭劳动挣钱。当他的身体稍稍康复的时候,他便接下了很多可以做的工作。他佝偻着身子,忍着疼痛,任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滚落。父亲起早贪黑地劳作,为的是尽早凑够我的学费。

那年8月,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全村的第一位大学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为我庆贺。那是父亲一生最开心的日子,他杀了肥猪,放了鞭炮,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骄傲的光彩,犹如凯旋的英雄,坦然接受别人的崇拜。父亲一直高兴地笑着,唯有我们知道父亲笑容背后的种种辛酸。

开学的那天,父亲送我出村。出了小河口,看见车来了,我准备上车,父亲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我停住脚步,满以为他会叮嘱什么,没想到他向我挥了挥手又说了那一句已经重复了好多次的话:“好好学习,你是穷人家的娃子,你知道在学校里该怎么做。”

一向言语不多的父亲,今晚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父亲睁着迷离的醉眼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培养了我们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父亲在说这句话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他刚说完这句话,我便听见了如雷的鼾声。父亲睡着了,他的脸上挂着婴孩般天真的微笑,而这一夜对我来说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想,我会在出嫁的那一天对我的夫君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的父亲送了我一份全世界最体面最珍贵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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