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曲

从前看奶奶制酒曲，或者也叫酒母，觉得不可思议，凭什么七样八样草叶草根草杆混到一起，就能酿出酒来？当初又是什么样的聪明人物破解了这些植物之间的密码？想得多了，只好自叹弗如。

奶奶制酒曲的法子，是祖传下来的，没有道理可讲，她也不屑于和我讲道理。她说喜欢七讲八讲的都是文化癫子。但是她下达的任务，我必须去完成，割辣叶是其中的一项。一说这个，立即感觉眼泪要被辣出来了。

辣叶是做酒曲的主要原料之一，这是一种美艳但是很讨嫌的草本植物，通身紫红紫红的，如果被它碰到，身上立即火辣辣的，所以本地叫辣叶，猪不喜欢鸡也不爱，它倒也因祸得福，在阡陌边长得疯狂。不过我得谨防它的近亲混入——还有一种叫水辣叶的，喜欢临水而生，叶子稍微肥大，性子不如辣叶火爆，只配用来养猪。

我常常被辣叶辣到全身红、痒、痛、肿，看到奶奶孤家老人的份上，忍了。奶奶中年丧夫，我是她的孙子孙女里最能支使得动的。她不叫我，叫谁去？

除了辣叶，我还得帮她去找好几样草药，那种长不高的竹子的竹叶，还有一种背面紫色，正面绿色的，查无学名的东西，最喜欢长在河岸边的崖畔上，我几次在河边马失前蹄，跌得水淋淋的，就是因为它。大概因为是小灾小难，所以也没有换来后福。

奶奶把这草、根、叶子全部在大日头底下晒干，按照她心里的比例拌入稻谷，送到磨房打里打成粉。我忍不住又要多嘴了，从前没有磨米的机器的时候，这些草是怎么粉碎的？

“切烂，用磨推。”

奶奶这样一说，我的幸福感又来了，幸亏没有早托生几十年，要不然还要推磨呢。

“那没有辣叶的地方怎么办，他们怎么做酒曲？”彼时我读了几句书，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北方”，我想那里应该是没有辣叶的。

“要你操这么多心！”奶奶骂人了。

所有原料往大脚盆里一倒，加水，像做叶子粑一样的，翻来覆去地揉搓，揉到有了韧性的感觉，便团成一个一个的小丸子，像汤圆似的，一颗一颗地摊开在竹匾里。我想快点收工，在掌手里一次揉两颗，奶奶不说话，于是揉三颗，奶奶骂人了，嫌弃我揉的模样不周正，歪瓜裂枣一堆。

做酒曲的时间都是夏季，因为那时候山间草药齐全，温度相宜。于是我好几年的暑假，都葬送在酒曲上，我烦恼极了，因为我太想下河摸鱼了，太想去竹林里飞了，太想拿个缝衣针去钓青蛙了，但是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

奶奶有时候会被我的老实打动，觉得有必要对我好一点，斟酌了好久，说：“以后你出嫁的时候，我那个电视机就给你当嫁妆。”奶奶的意思是把电视给我开工资，不算白使了我这个劳力。

奶奶那个黑白电视，三百多元买的，很不便宜，我客气地说：“您只管留着，我不要您的。”但奶奶还是坚持会帮我留着，我也就不说话了。我打定主意不要，她那个电视太多雪花点了。

酒曲团好，下面铺上稻草，上面盖一张薄棉被，天气最炎热的那几天，盖一张床单就可以了。约莫一两天，酒曲上长出一层白色的毛来，一揭开棉被，酒香扑鼻。奶奶便支使我拣出来，放到太阳底下去晒。拣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手重了容易碎，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挨骂的。

有时候大约温度太高，酒曲发黑，前功尽弃，奶奶便认为是我手脚不干净，或者说了不好的话，给“淤”坏了。我觉得这是奶奶迷信，可是上哪里说理去。

这种酒曲是用来做老酒的，老酒就是烧酒，不管米烧酒还是红薯烧酒，都是烧酒。奶奶说她的酒曲，一斗米放半斤就足矣，我疑心奶奶吹了四分之一的牛皮，因为她自己熬烧酒的时候，似乎比半斤要多。

倘若是做甜酒的酒曲，配料就更啰嗦了，除了辣叶、竹叶、水杨柳、枇杷叶等乱七八糟的之外，还有甜酒草和酒洋草是万万少不得的，要不然酒就寡味而少汁。甜酒草找起来很麻烦，其叶子嚼到嘴里是甜的，便是不做酒曲的人家，看到了也喜欢捋到嘴里嚼一嚼，或者采了拿到集市上去卖，因此物以稀为贵。为了一把甜酒草，我不知道在灌木丛里打了多少滚儿。今天我还能踩着高跟鞋在山里走得如同平地似的，就亏了当年扎实的童子功。

甜酒的酒曲是论颗卖的，价钱比老酒的酒曲贵得多。酒曲与别的生意不同，一定得保证质量杠杠的，否则坏了人家的好米，冲了人家好事，人家会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因此我老替奶奶担心，但是那么多年，竟然没事，真好！

过了很多年，我从远方回家，兴冲冲地说，现在有一种化学酒曲，做出来的酒特别甜，比奶奶的酒曲甜多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从远方回家，喜洋洋地说，现在有一种酒曲，不是化学的，是草药的，就像奶奶当多做的酒曲，这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人间好几个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