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调地

程实祖祖辈辈与土坷垃打交道，他父母早亡，30岁那年老婆又突遭车祸，撒手人寰，剩下他和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

近20年了，程实既当爹又当妈，磕磕绊绊往前走。不到五十的他开始弯腰驼背，秃顶明晃晃的，几根剩发像秋霜打过的茅草，软塌塌地东倒西歪；红脸秃噜，尖腮无肉；眼珠凸突，充盈血丝。生活的艰辛像一条条蚯蚓爬满他五官的任何部位。每到数九严冬，程实都手脚长满冻疮，脚跟手背裂炸扒纹。亲戚朋友劝他再成个家，他总是那句硬邦邦、涩兮兮的话：“等孩子成人吧！”连句“谢谢”也不说，堵得多少好心人脸红脖粗无言以对。让程实感到安慰的是，儿子程龙聪明伶俐，学习刻苦，成绩在夷安中学出类拔萃。班主任老师拍着胸脯向程实打保票，北大、清华，二择其一。听了老师的话，程实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脸上有了阳光。那天晚上，他破例和年逾古稀的叔叔抿上二两小酒，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酒不醉人人自醉。想着过世的老婆、懂事的孩子，想起了这些年的坎坎坷坷，不争气的泪水顺着眼角汩汩外涌。

前些日子，村委会通知程实要调整承包地。土地延包那年，他抓阉抓了小青山那片老坟茔地，发了一个三十年不变的红本本。地离村远点，但那片坟茔地特别适宜种花生。这些年政策好、人努力、天帮忙，收入一年比一年好。他不明白，三十年不到，村里咋又开始想辙。

村委办公室。村文书任敬梳着大分头，留着小胡子，叼着烟卷，翘着二郎腿，眯缝着豆眼，皮笑肉不笑地接待了他。别看任敬其貌不扬，可猫爪子挖墙——道道不少。村里几任村支书不是经济问题被查处，就是作风问题被免职，而唯独他红旗不倒。见了程实，任敬嘴里像抹了蜜，左一个程哥人品好，右一个老兄风格高；前一句肯定程实支持村委工作，后一句表扬孩子前途无量。

文书滔滔不绝，唾沫星子翻飞。“招商引资，重中之重，压倒一切。最近外商看中了你那块承包地，希望能继续发扬风格，支持村委的工作。”咱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来外商，程实将信将疑。“村里不会亏待你，在村南重新调一块地，条件好，离家近。你年纪也不小了，腿也不好。给你找两个好邻居，东邻是村主任，西邻是村支书，你成了聚宝盆了。老哥，人要知足，签字吧！”文书就像程实肚子里的蛔虫，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没想到他也想到了。程实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话，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乖乖地在合同上签字画押。

程实的确是诚实，出了村委，他就到新分的责任田去了。地已经耕好了，是“50”拖拉机的杰作。刚翻过的新土，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芳香。他的地夹在中间，形成一个明显的V字沟，好一个“聚宝盆”啊。他的脑袋“轰”的一下大了起来，眼前的V字变得愈来愈大。

后来由村支书牵头、村干部入股，在小青山下的那片坟茔地建起了砖瓦厂。此事还作为招商引资项目受到镇里重奖。几年的时间，十几亩良田被挖得千疮百孔，小青山也挖掉了三分之一，老祖宗留下的树砍的砍，卖的卖，植被遭到严重破坏。

“招商变招伤”，群众一直上访不断，但无济于事。后来，一位署名“卜平”的大学生投书各级土地主管部门，国内各大网站转载了他在“天涯论坛”的帖子。再后来，村支书被判实刑、开除党籍，镇上和村里的有关干部受到处理。砖瓦厂复垦复耕，小青山又有了春天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