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语

作者: 傅菲2017年04月11日来源: 光明日报原创散文

窑火,耸立,火鸟一样张开了翅膀,壮美地翱翔。河水在回流,蓝夜的光在奔泻。我们的胸膛灼热,与火鸟紧紧拥抱在一起,尽情幻舞。

从皂头镇窑山村回来,窑火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燃烧着。

我熟悉南方的土窑:半圆形的拱门,长长的土砖垒砌的窑垄,方块的天窗,伏地而起的烟囱。场院里,堆着高高的柴垛或芦苇垛,土陶坯已经晒得发白,泥浆水淌出的油状水痕成了陶器的花纹,白白的太阳烘烤着绿昼,泥池里黑褐色的胶泥温顺柔和。

泥是从老河道里挖上来的,一车一车地拉到泥池里,浇上水,用木勺泼洒,一遍又一遍,湿透了,泥孔咕咕地冒出气泡。踩泥人把健壮的牛从牛圈里拉出来,和它说着亲热的话,喂上整畚斗的米糠,然后把它的眼睛蒙起来,牵进泥池踩泥。踩了半日,又泼洒水,胶泥开始黏合,稠密。又踩半日,胶泥如蒸熟的糯米浆,黏,糯,柔。制陶师用一把弓状的钢丝锯,把池泥切割成一块块,抱进茅棚里开始制陶。在青石案桌上,师傅狠狠地摔打,反复地摔打,打得胶泥瘫软便开始揉,揉出泥皮片。师傅托着泥皮片,裹在陶模上。一只手给胶泥刮浆,一只手转动模具,浆水咕咕地淌下来,浓浓的,浑浊而清冽。

做好了的土陶坯,在黄泥夯实的地垄里暴晒。黑褐色的陶坯,笨拙,朴素,像一张张饱满的脸。日暮,芦苇扎的盖席,一片片地盖在陶坯上。陶坯,暴晒之后一日比一日白,亮出泥质浑厚的色泽,花纹一圈圈地吐出来,有荷花,有丁香,有蔷薇,水的波纹也一层层地浪卷出来,细密,柔和。烈日暴晒七日,便把陶坯一个个抱进窑,一垄垄地码起来,码两天,封了窑门,师傅们坐在一起,喝一顿酣畅的酒。酒是谷酒,阳光一样烈。酒喝够了,开始点窑火,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干燥的芦苇塞进窑口,粗粗的硬木挤压进窑口,窑身的蒸汽一卷卷地扑腾起来,升上村边的梢。

窑火,酣睡的窑火,从河水里爬起来,被噼啪作响的木柴唤醒。树脂吱吱吱地叫,空气炸裂,如熟透的石榴一样迸开。陶坯被红绸般的火焰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窑身开始变红,跃动的气流在场院里回荡。蓝夜,水银似的蓝夜流淌着,高高的川穹变得低矮,一直垂降在我们的眉宇。碎冰般的星星,莹莹闪闪。蛙声此起彼伏。

在关于故园的词条中,窑,是一个仅次于粮食的词。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家的大部分脏器:瓦、砖、碗、钵、盆、碟、瓮、缸、茶壶、酒壶、酒杯、茶杯——我们用砖瓦筑舍,用碗盛饭,用钵盛汤,用瓮储藏干粮,用水缸储水,用菜缸腌制咸菜,用壶泡茶,用杯喝酒。窑里烧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与我们的身体相似的品质。器具上留有人的掌纹和温度,把人的品性融入胶泥里,烈火焚烧,最后与我们一同走过岁月。它们与我们的身体一样洁净、柔美。它们与我们的生命一样坚硬、易碎。

记得在孩童时期,快过年了,我随母亲去小镇郑坊,拉一架平板车买土缸土瓮。卖陶器店的有好几家,我们一家一家看过去,问价格,看器物成色,一条街走完,已是中午。母亲拉车,我在后面推,小跑着,布鞋摩擦沙子的声音,沙沙沙的,和冷风的声音相互交混,至今不散。

时代变迁,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改变,所用的器物也在改变。我看过很多土窑,但大部分废弃了,窑火熄灭。把我们从远古洞穴带进家园的窑,慢慢消失,被我们遗忘

丙申年仲夏,我去窑山,再一次看到了窑。窑山是一个水岸边的村子,村侧便是丰溪河。在老旧的窑场,我见到了制陶师傅,穿着藏青色的围裙,戴着草帽,吸着纸烟,粗粝厚实的手掌裹着泥垢——我多么熟悉这模样,朴素,仁爱,有泥的慈悲,有水的绕指柔。一口口大水缸,整整齐齐地排在院子里,在阳光下散发圆润的光泽,黝紫黑的釉色却白得发亮。我拍拍缸身,把耳朵贴在缸口,嗡嗡嗡的,声音清脆、爽亮,如泉水淌于井中。在两栋瓦房里,码着晒干了的土陶坯,一层一层,一垄一垄。我推开满是灰尘的木门,黯淡的光线落在土陶坯上,器物如昨,鲜亮如初。

瓦舍前后的院子里,破碎的陶片和弃用的缸瓮散落在荒草间,瓜架上的南瓜花和黄瓜花开得粉嫩。丰溪河从这个村子奔腾汇入灵溪,始称信江。信江壮阔,浩浩渺渺两百余里。河流哺育这片土地,令它生生不息。窑,是信江沿岸最具人烟气息的文明。窑,我们曾如依赖屋舍一样依赖它。窑,给了我们四壁,给了我们屋顶。窑,是我们身体延伸的部分,是我们生命储藏起来的部分。

窑火,是生命在发烫,那么慈爱,那么倔强。窑火,是我们的摇篮曲,也是我们的生命之歌。

我抚摸着大水缸,手久久不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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