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罐

作者: 吴垠康2017年04月25日来源: 邢台日报原创散文

酸甜苦辣咸,最爱人间味。吃货们虽饱受富贵病折磨,但挑剔的味蕾从来没有检讨的自觉,以致形形色色的灶台,总会五味杂陈,参差不齐地拥挤着一帮子坛坛罐罐。不过,在我童年记忆里,这五味并不能平起平坐,譬如糖罐,一直被母亲宝贝般藏在高高的阁楼上。

糖乃肌体不可或缺的能源,即使不能通过货币方式获得,也要想方设法摄取。小麦成熟了,端午的节日美食小麦粑,是亲朋增进友谊、相互馈赠的传统礼品,各家煞费苦心,无非在白度与甜度上做文章。增加白度不难,只要将磨出的面粉多过几遍细筛、筛去麸皮即可,而增加甜度最好添加白糖,可惜那时白糖凭票供应,而且少得可怜,于是以一当十的糖精大行其道,谁都不计较化学合成物的危害性。因我贪食甜品,母亲除了房前屋后栽桃种梨,每年春天都要匀出半垄地种黑榴粟(类似甘蔗),秋天便晒山芋糕,冬天要熬糯米糖,但是她的努力并不能阻止我对糖的得陇望蜀,白白胖胖的毛草根嚼过,蜇得人嗷嗷叫的土蜂窝掏过,松叶分泌的糖霜舔过,甚至村卫生室打蛔虫的宝塔糖也偷过。糖的诱惑,让懵懂的童年智慧勇敢,并落下满嘴参差不齐的黑牙齿。

小时候喜欢去三里开外的隘口街。街上有两种味道不可释怀,一种是大篷车尾气散发的甜香,那时不知道这种气体叫一氧化碳,只觉得汽车的尾气陌生而好闻,以致车子跑过,就要抢抓机遇扎进扬起的灰尘里猛吸几口。另一种味道是商店氤氲着的湿湿的甜味,虽然大人不一定舍得买几颗糖果,但甜甜的味道免费供应,所以我总会找各种借口在里面多赖一会儿。记得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年,我刚读小学一年级,主动揽下买盐的差事,母亲出工前,从梳妆盒的底层摸出3角钱交给我,刚好买两斤盐,怎么办呢?我踮着脚尖对售货员说,买2角8分钱的盐2分钱的糖。当时山芋糖1角钱8粒,但2分钱只能买一粒,也不知道是不会算账还是怕盐少了会被发现,我居然从来没想过再多挪1分钱就可以买到两粒糖。为了贪吃一粒山芋糖,我经常站在马扎上,查看竹橱里的盐钵是否告罄,而母亲总是神秘兮兮地笑笑,也许她早已知道我的小算盘,只是不忍点破。

那年早秋,天气还很炎热,颠着三寸金莲的外婆突然来了。外婆成分不好,大舅也是四类分子,妻离子散,队上分了梨啊桃啊,外婆就惦记着我们,所以只要她来了,就一定有好吃的,这回竹篮里装的是新挖的荸荠。二哥去塘岸上喊母亲,母亲撂下锄草的挖耙,风风火火赶回家,爬上阁楼,抱下黄釉色的糖罐,用汤匙在里面一挖,居然扑空了,母亲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迅速举起糖罐,放在光亮处歪着脖子查看,才知道存放在里面的白糖全被掏空了。好在空空的糖罐并没有让母亲手足无措,但见她给糖罐倒了一些开水,端着罐子用力晃了一会儿,再将这些水倒进敞口碗里,然而令她更加诧异的是,这碗洗糖罐的水里居然漂着几只烫死的蚂蚁。母亲用筷子把蚂蚁一只只夹出,再忐忑地端给外婆,转身时还轻描淡写地瞄了我一眼。我有些后怕,因为这些糖是我偷吃的,而且吃完后没把盖子盖严。外婆走后,二哥将我拖到老樟树下,抡起愤怒的拳头,好在母亲闻声赶来,见我满脸鼻血,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责怪二哥道,吃了就吃了,你能打回来吗?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了四十年,外婆与母亲都已作古,而夜深人静时,我望着那只糖罐就会辗转反侧五味杂陈。但愿那边的灶台,没有味觉的尊卑,也依次排列着酸甜苦辣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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