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遗珠

作者: 尹星宇2017年04月27日来源: 衡阳日报情感散文

二十年后,我是老街上的一缕游魂。

老街是家乡白果镇腹内最古老的一颗遗珠,不知形成于何年,后来更名为上街,与我家仅仅一座楚南第一桥的距离

从老街的入口徐行,如同走进了岁月的深巷,各种熟悉的、陌生的感觉自心底洐生,静静地开出一路繁花。街上楼房参差林立,电线飞越于各楼栋间,空中架起一张凌乱的网,与多年前无甚分别。

午后,阳光如酒,煦暖中带着秋日的微凉。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一派明媚,背光的角落则苔痕暗生,颇为清凉。街上极静,几乎不见人踪,我疑心自己走进了孔明设下的空城。偶尔响起麻将的碰撞声,那是“得得”的马蹄踏在离人心坎上,回荡着空洞的蛩音。家家门户大开,间或从内室漏出一线细碎的人语,颇有先秦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古风。倚门枯坐的老妇眼神木然如昭阳宫里盼君恩的白头宫女,只不过她们盼望的是自己的子孙,延绵的后世。

循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屋檐环映下的一角蓝天。天高云淡,长空万里送秋雁,这般美景只能意会了。或许是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她们中有人转头看向我,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我自嘲地一笑,仿佛不小心闯入老街体内的异物,短暂停留后,最终将在一阵痛楚中被剥离出去。而她们是土着,是这条街道兴衰的见证人,也是固执的留守者。不难想象,老街是伊们最后的归宿,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从一而终。她们中的许多人或许一辈子没有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见识也仅限于儿子听不听话,闺女嫁得好不好,然而,相对于那些终日流浪在城市边缘身份尴尬的人们,这何尝不是一种简单幸福

凭着记忆,我寻找着心心念念的老祠堂。“祠堂”一词发源于汉代,是汉民族祭祀祖先、家族聚会以及处理族内重要事务的场所。是祖先崇拜的重要文化形式,具有较大的历史价值。我们尹氏一族应该也有祠堂,只是我们家很早便搬离了宗族,我无缘一见罢了。前些时候在衡阳文化群内见到几张老祠堂的图片,十分惊艳。后来得知源自于家乡那条不起眼的老街,惊艳顿时成了惊愕。这些年,我一直在他乡寻找一处能与自己辗转相和的山水,不辞辛苦访古寻幽,我努力将自己化成一阵清风、一抹大气,融入无边大自然中,末了发现自己舍弃的早已成为了时光的瑰宝,所幸当我驻足回眸,它仍在原地。个中滋味非笔墨可以形容。

老街上的祠堂有两处,一曰山霞李氏宗祠,一曰广公家庙。李氏宗祠修建于清代,早年为李氏族人兴学育人的场所,同盟会员唐群英曾在此兴办教育,从事妇女解放运动,亦为早期民主进步运动的旧址。祠堂大门黑漆为底,红边镶框,庄严肃穆。秦叔宝、尉迟恭二门神铠甲加身,仗剑执矛,凛然不可侵犯。门楣上方竖一同色牌匾,上书“李氏宗祠”四个金漆大字,左右各有一个四字牌匾:一书“山腾宝气”,一书“霞护灵源”,暗合“山霞”二字,蔚为壮观。两条长石柱,上书二联。其左联书:聚族名区,看涓水横前,衡岳对峙;右联:登堂怀祖武,有长源勋业,太白诗文。细细含英咀华,该联既有依托名山胜水立族的自傲,又含返哺溯源对孝道的追思。2002年底,李氏宗祠被衡山县政府列为第一批不可移交文物加以保护。我们今日看到的李氏宗祠由李氏族人近年集资修葺并且恢复旧貌,堪称周边宗祠祭祀的代表。

广公家庙的格局与李氏宗祠相差无几,亦是青砖黛瓦,古香古韵。大约多年未修缮过,门上朱漆剥落,门环锈迹斑斑。如脂残粉褪的妇人,虽然最后一抹艳光犹存,却洗不掉眉目间的沧桑迟暮。时光是温情的,细雕慢琢,终于将它点化成了文物。

行至街的尽头,又见一处古建筑,青砖小瓦马头墙,典型的徽派风格。墙身覆满了爬藤植物,层叠的绿叶中但见黄花灼灼,近前一看,原来是丝瓜花,大概又是哪家的宗祠。想进去一探究竟,一道铁门将我与它挡在时间隔水的岸边。穿行了几排民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作罢。

从街头游弋到街尾,看似过了很久,其实不过十余分钟。

回来的路上,依然未逢着人。步行至一个拐角处,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呼啸而过,清亮的口哨声惊起一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向蓝天。相较于这蓬勃的生命力,老街真的老了。这个“老”非指年月,而是萧条,荒芜。当年的孩子如我这一辈,早已为人父母,为了生存四处打拼,失去了挺直的腰身。后来呱呱落地的小小孩子也一批批长大成人,沙丁鱼般地涌进五湖四海,在他乡抛洒青春与汗水。家乡,成了书页里一纸薄薄的月亮,在泪眼里,在梦境中闪烁飘摇。

若非亲身所见,谁会相信眼前这条清冷的老街曾是白果镇最繁华的地方?当初,全县第一家银行便设在这里,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镇的繁荣到了极致,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百业俱兴。每逢集日,各行各业尽聚于此:修手表的,卖小吃的、售日用百货的,卖服装的,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我家在老街也有过一席之地。那时爷爷刚把家里的皮鞋作坊交到父母手里,闲来无事,他便推着一个红漆的旧木柜到集市替人在钢笔管上刻字,小学毕业的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滚圆的笔身在他的刻刀下变得服帖。刻上客人想要的字句,涂上金粉,便能换几个烟钱。爷爷摆了几年摊,退居二线,父亲接过来配钥匙。后来家里的皮鞋生意渐渐上了道,红木柜才歇了业,被父亲的徒弟——我的一个表叔继承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散集后帮父亲推柜子回家的情形。一路上钥匙“叮叮当当”,明明是一串悦耳的音符,落在当时的我耳中却只觉刺耳,生怕被同学认出,只恨脖子太短,不能低到柜子里去。

雨天的老街是一幅氤氲的水墨画。上下天光,一片苍茫。雨在稠密的叶上弹琴,噼里啪啦,若移步换景,有一种夜雨听蕉的诗意;雨水顺着黛青的瓦片流下来,洒落一地珍珠,乐得植物们四处拾拣拥入怀中。雨天最高兴的当属顽童们。放学后,伙伴几个去深洼里踩水,你一脚我一脚,痛快得酣畅淋漓。有人恶作剧地重重踏下去,飞溅的水花落得旁人一头一身,回家自然少不得挨一顿好骂,却积习不改,下次依然相约着玩耍。这样的乐趣也只有雨天才有。

印象尤其深刻的是老街深处那个杂货铺。守店的是一个阿婆,常年一身黑衣服,店内也是一团漆黑,当有人叫唤“买东西哎”,半天不见人出来,突然,一只惨白的手将你要的东西递过来,指甲长而弯曲,好几回吓得我差点失了魂。却因贪恋店里玉色的薄荷糖,我还是常常壮着胆子去。五毛钱,一大块,咬得满嘴满手糖汁,我的龋齿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吧。

我顺手按了按左下方的烂板牙,近日并未吃糖,它却在我的指尖隐隐作痛。病牙在,老街在,我在!那卖糖的阿婆哪去了?当年玩水的人哪去了?中间那段光阴哪去了?

当我沉缅于历史中,四时景色如转轮,悄然间春来秋往寒暑易位。像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只十余分钟。

抬头,惊觉自己已到了家门口,如一缕游魂,我抬足跨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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