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拄杖也站着

作者: 胡俊芳2017年05月18日来源: 邢台日报亲情散文

十六年,父亲真的是越走越远了,远到做梦都难以见到他。偶尔梦见,父亲依旧穿着那一身灰蓝色的中山装,拄着那根陪伴了他一年多的拐杖,一歪一斜孤独而又倔强地走在没有影子的路上。我知道,早晨的霞光再也不能将他送出,夕阳的余晖再也不能将他送回那个熟悉的家门了。

父亲去世日久,伤心渐成思念。有一些遗憾的,就是父亲临走前要我做的一件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贫寒的家境、幼年丧母青年易妻又丧父的变故、偶然的机会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后走南闯北的经历,使他养成了刚毅坚强的性格、不同常人的见识和多谋善断的能力。父亲是一棵老槐,大可以将它折断却不能让它弯腰,风雨时浓荫足以撑起一片晴空。父亲对继母孝顺备至,直到她以八十高龄辞世,早已结婚生子的我们才知道奶奶原来不是自己的“亲奶奶”。有二叔的时候奶奶病故,二叔给了邻村的人家后来又当兵,父亲先坐车二百里再步行几十里去部队找他他却不认,这让父亲对后来认祖归宗的叔叔始终不冷不热。三叔在公社当秘书,不谙世事的三叔成了保皇派,另一派“革命”组织到家中抓人,抓住了非死即残,父亲把三叔藏在水窖里只身去和对方理论,慑于父亲的气势,对方只好悻悻而退。父亲和伯父感情甚笃,地里的牲口活平时由伯父代劳。伯父患了肾癌在市里做手术,多少个日子父亲寸步不离。一个小徒弟偷拿了父亲的饭票,事儿不大,可徒弟碍于情面死活不愿承认,父亲磨刀霍霍,非得和人家拼命。父亲一生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欺诈,所以一村子的人包括干部都敬畏他尊重他。

我不知道,尽自己绵薄的力量帮助一个人渡过最难的关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人间大爱!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人家张开口,父亲甭管作多大的难,都要想尽办法去帮助别人——父亲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快乐着自己。一次家中给父亲留了晚饭,因为只给他一个人的,所以来了一个要饭的母亲没舍得给。回来说给父亲,父亲硬是找了两道街把要饭的叫了回来。1963年的时候发大水,家里的旧坯房子第一个倒塌,拆了姥爷家的二层小楼才盖了三间北屋,后来备了一些木料计划盖厢房,西头的老虎姥姥无儿无女,找了一个山里的孩子养老,要结婚没房子,父亲扛了苇箔檩条送了过去。年终,村里的一个年轻人看人家杀猪他也杀猪,结果猪膘子一拃厚根本卖不出去,没奈何的年轻人扛了半匹猪肉给父亲送去,父亲乐呵呵照价全收。好人也有好报的时候,最好的报答就是父亲有许多至交的朋友。每年的腊月小年,邻县一个叔叔家的儿子都会过来探望,趁母亲不注意,叔家哥就去拍拍装粮食的瓮,如果听见空空的声音,第二天一定会骑了自行车带了一袋子麦子或玉米过来。1981年秋后村子里划分宅基地,一处800元,年底建成。父亲径直去找村主任。村主任见了父亲,忙不迭地说,哥,你来啦,快坐下快坐下。父亲说,不坐啦,我是无事不登你的三宝殿。嗨,不就是为了地方的事吗,你随便挑。地方我不让你们为难,找个不显眼的地,可我没钱。钱,谁给你要钱了,谁敢给你要钱?砖够不够,我就让村里的砖窑给你送点?……父亲打了胜仗般一脸得意地回来。事后,又觉得理亏似的自嘲了许多年。

父亲给我说的印象最深的话就是:“人,想让人看得起,一定要站着活!”然而,一向站着活的父亲却让疾病一棍子击倒了。1995年,父亲得了中风,稍好一点,他坚持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子里溜达一圈,病情逐渐恢复。想不到的是,一年以后又不幸患上了癌症。因为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手术无法做,只好听命于天。自知父子相见日少,我常常陪着父亲说话,说起“九六·八”洪水,父亲眼含泪水,吓得我自此再也不敢说让他不高兴的事儿。1997年麦收过后,早就知道“吃麦不吃秋”的父亲自知不久于世,表现出了一种豁达乐观的姿态,那种从容不迫的样子让我好生敬佩。一天,一向不求我们做任何事情的父亲把我叫到跟前,用左手指指因为瘫痪日久肌肉萎缩而掉下的右胳膊,再指指好胳膊和那根拐杖,意思是让我们想法把他的胳膊接起来。家乡有讲究,身体上有残缺,到了那边也不好走路。学过医的我和父亲开玩笑,我和父亲比划着,想让胳膊接起来,只有找个铁丝把它们穿起来拧住。父亲左手往外一摊,露出一种不屑、失望无奈的神情。我陪着他笑,却满是心酸。父亲出殡的那一天,帮忙的人和一街筒子的人都在哭,那是全村人落泪最多的一次葬礼。

父亲葬在陵园里,那是另一个村庄。那儿埋着他的先人,也埋着他的同伴和后人,也有他的挚爱。草儿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眼下一场细雨飘过,又到了田野最绿的时候了。父亲祭日将至,我们自然还会去祭拜。我想,父亲一定会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叫上大伯,叫上当了一辈子支部书记的异姓叔叔,在凉爽的清风里办一场晚宴,他们爽朗的笑声一定会传得很远。父亲在那儿一定会是好样的,甩掉拐杖,一路走好!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