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烟树鸟鸣喧

我家西窗外，隔着一垛墙，是一所学校的篮球场，看过去光秃秃的，只长着几丛零星的野草。早些年有人沿围墙种上一溜树，可总半死不活的，倒像一圈木栅栏。然而，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窗沿前忽然冒出几片油绿的树叶来。往下一看，一顶巨大的树冠铺在窗下，密密匝匝的细碎嫩叶，摇摇晃晃地抖落着清亮的露珠。再往下看，却是三棵香樟树，枝桠犬错，挤挤挨挨地蹿到这六楼上来了。只是我这一打扰，惊起梢头一大群麻雀。原来一直扰人清梦的鸟鸣声，只有这一窗 之隔。

许多年前，这小城的马路旁，满是水桶粗的梧桐树，丰茂的枝叶遮天蔽日，仿佛石头城的街道。“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没见过这种神鸟，只是俏丽的姑娘在大热天走过，也不用打着阳伞。即便是清寒萧索的日子，繁华落尽，正好有寒鸦立在枯枝上头，走在铺满黄叶的马路上，也能让人依稀看见岁月走过的背影。有好事者却先将树冠裁去，后来干脆连根拔掉，种了一街的常青树。楚王好细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是城里不再“一岁一枯荣”，该到哪去寻找岁月斑驳的印痕？

其实，我家楼下也有个院子，只是太过逼仄了。那些年都种香樟树、桂花树，有人也把一棵裁去树冠的桂花树戳在院子中间，零零落落的几片树叶耷拉着，日见枯萎，随风摇落，只余一截竖起的硕大木头，不知憔悴了谁的容颜？好在补种了一株桂花幼树，掩住这岁月流转中一个斗大的废墟。经年累月，到如今开枝散叶，冠如巨球，把一个园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形单影 只，让人感觉荒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树却不怎么开花，酿不了桂花酒。即便出类拔萃，清可绝尘，也不见有飞鸟停栖，只是独自清风明月罢了。

转瞬又是一个春秋。西窗外的香樟树似乎一下子便蹿了上来，占住小半截窗户，不知疲倦地铺陈着新绿，让人想不着还有春夏秋冬。上头是一弯青黛的远山，贴着湛蓝的长空，缀着洁白的云朵，忽然觉着这西窗长出一幅画来了。我把这消息兴奋地告诉一个画画的朋友，朋友却说这不能入画。为什么？只因为天太蓝，云太白，树太绿，让人觉着不真实。或许，树得高低掩映，欹侧横斜，清奇古怪，伤痕累累，才有石涛和八大山人。我却以为不然，因为总有一些个颟顸慵懒的午后，斜阳打过来，霞光漫过来，离离碎叶溢彩流光。总有一些个无眠的夜晚，晓风残月，一树露珠浸满清辉。最是栖于枝头的鸣鸟，振翅掠起的虹一般的弧线，在这犄角旮旯里，一抹妩媚，不正好一幅丹青么。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此联独绝。王安石似乎不服，说“一鸟不鸣山更幽”就有点洒狗血了。流连林泉间，万籁俱寂，听着鸟鸣啁啾，似乎没有不嘬拢嘴唇学几声的。前些天在山径上走着，北风骤紧，乌云漫卷，冷雨欲来，周遭顿时凝重起来。一只鸿雁悠悠飞来，让人想着“孤雁头上带霜来”的民歌，美得让人忧伤。传说鸿雁能够传书，就有了人间烟火气。回来恰好听着小提琴协奏曲《鸿雁》，如泣如诉，堪比杜鹃啼血，断人肝肠。

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是谁说的倒忘记了。这么些年来，许多人也学着游手好闲的八旗子弟做派来，去饲养宠物。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南方人喜欢养些狗猫什么的，我曾在大街上看着一个娇小玲珑楚楚可人的女子，牵着一条威猛雄壮的大狗，看着“不合尺寸”。很少见着南方人养鸟，倒是爱吃鸟。我见过“鸟宴”，真是什么鸟都有。要说“提笼架鸟”，那非北京人莫属了。都说皇城根下的人大气，却在鸣鸟蟋蟀身上下足了功夫。养鸟是为了听叫，猛禽的叫声大多凄厉，只有鸟鸣声，清亮婉转，有如美人歌咏，摄人心魄。叫得最好听的，该是画眉、百灵了，似乎也还有鹦哥。北京人遛鸟，聚一起“会鸟儿”，让鸟学舌，鸟声起伏，倒像个唱歌的舞台。只要驯个一年半载，一只生鸟便“压”熟了，能学许多别的鸟叫。只是多了“杂口”，恐怕便把自己弄丢了。

我不养鸟。十来年前，有友人得一画眉，送给我。这只画眉虽是生鸟，却眉子清楚，惹人爱怜。提着遛达了几圈，又怕桑下三宿，赶紧送了回去。早些日子在深山老林中转悠，见一画眉在啄食红豆杉殷红的果子，恍然如梦，沧桑之感油然而生，也不知是我梦画眉，还是画眉梦我，你还是旧时那只画眉吗？

总觉着这喧闹扰攘的环境不宜居住，不期然在这滚滚红尘中，耳畔忽然响起鸟鸣声来，依稀身处林泉之中。先是麻雀，叽叽喳喳最是热闹。后来的鸟鸣声，有的呖呖清脆，有的嘎嘎嘹亮。往树梢一看，密密麻麻，宛如一树繁花，却是花开二朵，雌雄同枝，温情脉脉，一递一声，叫得正欢。人喜欢鸟儿的亲热劲，似乎可以滋养情愫。

一宵冷雨初歇。梦里听着一声声清亮柔和的鸟鸣，宛如美人娇嘀嘀喁喁私语。朝西窗一望，雾霭朦胧，凛冽的晓风中，一大群鹩哥栖于枝头，扑闪着翅膀，一激灵，溅起一树雨雾。这八哥鹦哥的姐妹，怎么也跑这来了。这鸟儿说人话，可不得怠慢了。印象中，说话顶好的鹦哥住在潇湘馆，能说“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还能大似林黛玉音韵，长叹一声，念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唉，美丽的鹩哥，在这凄风冷雨中，假如你想说什么，那就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