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每年的春天，疼痛都会径直找到我妈，直接从她老人家的肠胃下手。

既然疼痛都在春天来临，我们为什么不在季节的门口拦住它？它是一位不速之客，不受人待见。更可恶的是，它是母亲的敌人，会在古稀老人健康的暗处放出冷枪。其实，对于年越古稀的母亲，说她健康已经是一种祝颂语。到今天，老娘能够生活自理，关键的时候还能帮忙烹调饭食、汤菜，我已经十二分知足。

在世人的心中，每个娘都是避风港的锚桩，远航儿女是船；每个娘又是村口的那棵榕树、槐树，远行的子女是雀鸟；每个娘是没有电梯的老楼的窗户，远游的子女总会投以问询的目光。

父亲过世后，我特别能感受生命的脆弱。因为妈更多的时间住在我的龙华小区，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地来嘘寒问暖。一袋水果，一束青菜，一盒低糖的奶粉，一件换季的新衣裳。其他五位，都比我更惦记着妈。我只是早上烧一壶水，老妈总是换一小盅头水供在观音的龛前，然后才是泡一杯绿茶慢慢地享用。我只是在冬春季节，顺便用厚重的木桶，接一盆热水，让老妈边看电视边暖脚。她说，表弟送的电暖器，很温心，甚至会催出汗花，只可惜偏燥热，一时难以适应。

春天的疼痛，到底哪一天到来？我分析过这个问题。这跟妈的饮食习惯存在关联。

有一次，亲戚来家做客，看见餐桌上三四个碗碟没清洗。

“你们刚刚吃呀？”

我看了石英钟，饭点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明白餐桌呈现的信息。老妈舍不得刷掉剩菜、剩饭，她说热了还能吃。妈的这种习惯，可能形成于她的青少年。二老1958年结婚，中国着名的“五九六一三”到来，连续的三四年自然灾害，粮食减产，老家虽没听说饿死过人，但是浮肿的病人却是屡见不鲜，缺营养，缺维生素。医生的建议是，筛些细糠，锅贴烙饼，或者做成糊糊。那时，集体化种植的包菜、花菜，黄婆叶也是资源。

妈还经常回忆，把叹息夹在叙述之中。“有一次，外婆肺炎住院，我跟我叔叔去福州，走路，在道澳过夜，第二天鸡叫，就起床搭乌猪渡；我带的一小包米，被装在咸草袋中，吊在大锅里煮；浪高船摇，船上弥漫着难闻的腥味；看到草袋挤出的淡黄色的米饭，我的胃又涌上酸水。”

后来，类似的故事听多了，才知道草袋煮饭的那次算不了什么，一路上紧走慢赶，咽口水润润嗓子的情况比比皆是。所幸路上总能遇上一位远房亲戚，讨口水喝；再不济就直接捧泉水，但是凉水不能喝太快、太多。据说，我外婆的肺炎，跟劳累、喝凉水脱不了干系。外婆的住院，花费颇多，当时苦于拮据，急着出院；没拖多久，外婆就匆匆走完不到五十岁的人生之路。

那个时代，少吃短粮的绝不仅是母亲的娘家和夫家，甚至可以说，母亲的内外两头，衣着饮食还能处于中上水平。

半温不饱的日子，简直像穿堂而过的寒风，每每让人缩紧脖子。一眨眼，日子又过了。

正如邻居羡慕的那样，母亲过日子的模式是别人难以复制的。去年，我妈还讲炊米糕买卖的事。在千把号人的村子里，几乎没什么购买力，一半的人家穷得叮当响。可是，农村嘛，布田种水稻还是司空见惯的一种传承，乡亲们也因此挨过一年又一年。

“蒸米糕，一斤米出两斤糕。柴火是山上砍的，水是井里挑的，磨米浆的石盘就在对门的屋檐下。”妈说的这些，应该是她对创业艰难的乐观的分析。只是我没琢磨清楚，米浆糊糊怎么蒸出蓬松蓬松的甜糕？这可是核心竞争力呀！关键是母亲她身怀绝技。竹萝纱布张罗停当，苏打碱粉配合精准，每天都用三斤白米蒸出笼糕。我们这些小嘴，唧唧喳喳地像巢中燕雏，吧嗒吧嗒地吞食米糕的边角，不时地眨着眼睛。夏收过后的日子，每天都能多出三斤大米。然而家里人多，米缸的储蓄量总是上上下下，深深浅浅。

在母亲的调度下，我们小兄弟参与了卖糕。不记得当时的柴草哪里来，可能是大姐和母亲砍伐的吧？也许是父亲木工斧刨切削的木段粉屑。我记得父亲使用的斧子，每次都是寒光照人。

米糕的烹制，依赖于稻米的收成，秋天是主要经营季节。这些，都为过年做好充足的准备。

勤劳、节俭的成果显而易见。我们家的六个孩子有吃有穿，念书上学，哪个不是没齿难忘？

当我一不留神，疏忽了疼痛抓着春风尾巴的顽劣，我忘记梅雨季节是料峭春寒为虎作伥。疼痛，被记入母亲四季念诵的谱本，成了错弦音符。

之前，我还建议煎熬一碗鬼针草浓汤。因为，这辈子，我妈的肠胃到底习惯了青草汤汁的造访。房前屋后的茎叶根茬，反复证明了“缺医不少药”的村庄足以生活，反复证明了草根阶层不能失去对草根的依赖。不知我的管窥蠡测是否被采纳？

但是大姐毫不含糊。她立马喊上三弟妹，将老妈送到三甲医院。所有单方的经验，都不允许晃晃悠悠地侍奉老母。大姐的雷厉风行，必须看见药到病除。她不愧是妈妈的小棉袄，比起医生的颗粒冲剂还要管用。我有一点不服气，老妈说的诺氟沙星胶囊也赫然在列，要是我在家，老妈肯定赞同我的经济良方。而我，已到长城脚下，京城四月杨柳飞絮，地铁穿越古都新区。熟读三字经的儿子，还记得“父母在，不远游”的一段吗？

难道，天底下就没有道高一丈的降魔神杵？我要从春风沐浴之中金蝉脱壳，卡住疼痛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