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育洞

作者: 白沙2017年07月11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情感散文

我在凯里民族博物馆买了银耳环,在黎平翘街订做了银手镯。我甩着硕大的耳环和带挂铃的银镯子,叮叮当当地走在大街上,像盛装的尚重女儿,要去拜望我的盛宴中的亲人们。

数十年了,不知尚重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漂泊在外的女儿。

一定还认得的。你看小花园里的鱼蓼在春天又发了新叶,冬天我以为它们全冻死了。阳光下的叶片,纤纤脉络是那样清新而充满动感。满叔从黔东南老家带过来的时候,我还担心过它们,会不会跟所有动过根的植物一样水土不服呢?

我们这个家族有不断迁徙的脚步:从育洞山寨走出,到山下的寨蒿镇,过河进古州县城,再到省城、京城。漫长的迁徙史,是榕一样浩荡的掌形扩张。山路崎岖,但不会比游子的心路更崎岖了。

住建部公布的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中,就有我们的尚重镇育洞村。婉转悠扬的尚重琵琶歌就发源于育洞河流域。我的侗族同胞们,从出生到死亡,无时无刻不在歌唱。大自然赐予了他们音乐天赋和感知自然的美妙歌喉,我们的侗族大歌1986年在法国巴黎金秋艺术节首次亮相,便震撼了世界。

那是我们的骄傲我们心中的隐痛。每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背后都有同样的痛,都有一大群黯然神伤的远眺者。

我血管中八分之一的血统源自这个叫“育洞”的传统村落,我的曾祖父直到中年娶进这个有着高颧骨的18岁的侗族女子,朱氏的叶脉才再次呈现粗壮、坚韧之象——我的侗族曾祖母一连生了四子。到父亲时已经是只会说少量的侗话了,但侗族血液的流淌并不因此而减速。

十七岁时跟着父亲回了一趟老家,从昔日的古州县城溯流而上,沿山路到了仍然没有通公路的山顶侗寨。摇摇晃晃的木桥令我好奇又战战兢兢,我走着祖先们周而复始走着的路,在连绵的叶序中我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片。

亲人们相聚是多么快乐啊,晚饭后他们敲着烟斗,聊一些很老的人和事。那是我们无法介入的世界,两天中他们为我破了好几个从未见识过的大西瓜。临走我坚持要带走一只刚满月的小狗。可怜的小狗一路悲嚎,只活了不到24小时。

时隔三十年,在凯里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我贪婪地囤积着一个又一个来自家乡的信息,这个叫竹饭卤,那个叫织布机,牛把腿,竹楼和谈情楼梯,琵琶,侗绣,风雨桥……我习惯了远观,已经不敢轻易再提起育洞,不敢触碰那灵魂的钢丝地带。怕它振动你最不堪一击的那一隅,怕你看似坚固的内心瞬间决堤然后一泻千里。故乡于我不是一个居所,不是秀色可餐的一处美景。是浮桥在河面上摇晃、却像钟摆一样笃定的悖论;是半瞎的阿福婆从门缝里看归人的世纪之瞥;是半夜舅婆为我爬起抹清凉油的矮小身影;是烧鱼、糯米团、竹筒饭、羊瘪、臭酸混合的奇香异觉;也是白鹭悠悠飞过的永恒画面。和我同样被摄走了心神的还有哥哥,他在返乡写生后倾心创作的版画《黄昏的侗乡》在第三届全国青年美展中获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由来。

相信出生地无法选择,乡愁却绝对可以传递。爸有一个糟糕的胃,九十年代不得不割去其三分之一,医生千叮嘱万嘱咐一定要吃易消化的食品,他也异常小心地只吃烂熟、不梗阻之物,唯独一团糯米饭,隔一两天不吃一次就觉心中挂欠得慌。吃下去还格外顺畅舒坦。我亦有此嗜好——后来听说那是侗族历来偏爱之食,我想此事非关医学,大概源于心理因素。

数十年,我相信自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村寨丫头。在尚重的老宅,母亲会从箱底取出为我藏了很久的银饰,而我,则从略知事起就为自己绣一件五彩凤凰图案的嫁衣,爱着山那边,一个壮实的侗家小伙。

漫长的冬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又回到了尚重育洞的鼓楼下,在姐妹们唱着大歌的行列中。原来数十年,我屡屡发烫的胸口里也收藏着一缕炊烟,没有什么能将它真正吹散。梦醒来是那么惆怅。

但转而又想,在生命的无数次轮回里,终究有一些岁月,是守着故乡一口老井,在榕树下看彩蝶飞舞、百鸟歌唱的吧?我知道总有一个地方从来不曾将你遗弃——那就是它,故乡,是为你酿造世俗与精神之蜜的永恒的家园。听远方尚重的琵琶歌又响,我最喜欢的,是人类繁衍和民族迁徙的那一部分。那是对自然与人类之爱,对天地允诺的不变的情歌。它真婉转啊,一直沁到人的心脾。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