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作者: 姜华2017年07月14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情感散文

八月里的傍晚,阳光还是有些灼热,他搬了把旧椅子在楼院的平整处闭目养神,我知道他是想坐下歇会儿。他斜靠在椅子里,骨节已经变形的手来回搓着,这是自创的健身手法。他跟我唠了几句闲话,无非是说城里人不会过日子,还没用坏的东西就扔了。随后就是我说,他听,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每天都要骑着破旧的三轮车自行车奔走在城市的居民区里捡拾破烂,在清晨还要帮我一起清扫马路上的垃圾。他整天连轴转,实在太累了。靠捡拾破烂赚来的都是些小钱,节俭的他舍不得浪费一分钱。只有太疲乏时,才会才会从盒子里摸出一张小额的票子,去买一瓶散装的白酒,他喝的那种高度白酒,是便民店里最廉价的一种。我常劝他,不要喝那种劣质的白酒,万一是酒精勾兑的,中毒了该怎么办?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何对自己那么苛刻。他脸色一沉说有的吃有的穿就该知足。我老了,吃喝不愁,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劳作,人要知足。现在这点活,与过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笑着没有反驳他的话,暮年的他怎能与壮年时相提并论呢?

生活在农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他的壮年时代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他没有文化,只能凭着一身的力气,在农忙时扑在庄稼地里,其余的时节出去打零工。他是干活的好把式。他高大魁梧,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庄稼活出类拔萃,在方圆几十里是小有名气之人。

穷人没有钱也没有太多的地,却有干活的力气。麦子熟的时节,他赤着臂膀,露出一块块肌肉疙瘩,挥镰如飞,比别人提前几天完成夏收。玉米种上以后,他开始四处打零工,如上了发条的钟摆不停歇地工作。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他年轻时的这些往事,我也陪着他一起追溯远去的脚步,回想旧日的时光

他有时也会叹息着年轻好啊,没有电视看也不觉得生活无味。夜晚纳凉的时候,他也会找把椅子坐下,就着漫天的星光讲他那些陈年往事,讲他和村子里的壮劳力一起修建水库。水库中间有几座土丘,长满茂盛的蒲苇,连成一大片翠绿。他讲述着水库在老年间的那些传说。每当讲到这里的时候,他总是睁开眼睛看看我。看到我一副认真的表情,他继续讲述流传最广泛的千年王八精的传说。他讲故事的时候表情很满足,只是讲着讲着他自己就先睡着了。就像现在这样,斜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阳光渐渐地隐退,他脚下的阴凉多了许多,可是他睡得很熟,我真不忍心喊他醒来。我给他搭了一条薄毛巾,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他总是很累,为了两个儿子能够有一个好前程,可谓是操碎了心。他不苟言笑,但是却会鼓励儿子,不失时机让儿子给他讲一下学校里的事情。他没有上学,他想体味儿子学习的乐趣。

他干最重的活,却舍不得吃口好东西。他总说农村人可生不起病,还是粗茶淡饭吃着滋润。我拿他没办法,只能用一点儿小伎俩给他改善一下伙食,给他增加一点营养。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让我和他一起分吃。我知道他已经识破了我的用心。

他已经老了。老年人的特征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可他还是不服老。他拒绝了两个儿子让他去大城市安享晚年的请求,带着我来到这个小县城,靠着收废品和清扫马路自食其力。他对我说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够养活我。

我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他这辈子对我的承诺都会努力兑现。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健壮,时光的刀子印刻他曾经紧致的皮肤,唯有老态龙钟可以形容。我的心里一阵阵心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仔细听着他的鼾声,真怕有一天他均匀的呼吸在瞬间停止。我们一起走过了四十多年,我不想让他先我而去。我们曾经说好了,在城里干几年后回老家享清福,多活几年,像城里人那样热热闹闹举办钻石婚纪念日。

他总是说这些年让我受苦了。他的劳碌命连累的我也不能享清福,老了老了连个像样的地方住都没有,每天只能在烂尾楼里暂居。我笑着说如果不跟着你到城里来,我怎么能住上楼房呢?不需要交房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可以了。人这一辈子啊,说白了,不就是一场紧凑的戏剧吗?财富的多寡,居住条件是否优劣,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相伴走过四十多年的岁月,普普通通,其乐融融,吃得香睡得沉我就很满足了。

我边择菜边抬眼看着他。夕阳已渐渐下沉,只在地平线留下一抹浓艳。他的身上被一层青褐色的阴影所笼罩,他脸上的皱纹松弛下来,平静中透露着安详。

我的心一紧,赶忙喊着他老伴,老伴!

他猛地睁开眼睛,急切地说嗯?怎么了?

我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手抚着胸口说没什么,今晚给你炖红烧肉,劳累一天了,喝一杯解解乏。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好的,还是老太婆想得周到,今晚可以打牙祭了。

我拿下炉子上慢火熬煮的粥,拨弄着煤球,给他摊一张鸡蛋饼。

他说傍晚真凉快。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们回家,城里再好也是人家的。

我点点头说好的。

他站在我身边。我看到夕阳残存的余晖从楼房之间的缝隙射进来,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碎影。一瞬间,周围是那么寂静、空灵,这一刻很短暂,却意味深长,紧接着,就被汽车的喇叭声和南归的雁鸣冲破。它们缓慢沉重,纠缠在一起,如同棉絮一般怎么都撕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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