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作者: 张北平2017年07月17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情感散文

这是一幕早已逝去的乡间小景,一个与过年有关的话题。不曾想,时过境迁,岁月蹉跎,乡间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风景,会在我心中烙下如此深的印迹。

——这是岁月的投影与回声。

29年前的那个腊月,年关将至。直捱到节前最后两天,才忙完机关里的差事。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天未放亮,我便从省政府后门盐务街口一路疾走,7点半钟到了延安西路老客车站,搭上贵阳开向兴义的早班车,匆匆往老家赶。这当口儿,谁不心急火燎?过年,传统的旧历年,在绝大多数中国人心目中,意义和分量非同寻常。

隆冬季节,天色晦暗,细雨纷飞。四处透风的“老解放”客车,在狭窄弯多、泥泞不平的公路上与风雨较着劲。这时节,乘长途客车回家过年的人,于瑟瑟寒气包围之中,扶老携幼,一脸焦虑。300多公里路程,顺利的话也是朝发夕至两头黑,需要走一天时间。天寒地冻,旅途遥远,乘客们除去焦虑,谁还有聊天、说笑的兴致?一路无话。

风雨飘摇,车走得很慢。过安顺、出镇宁,从山腰上穿过黄果半边街,大瀑布腾起的水雾随风飘来,飘飘洒洒,湿漉漉的。周围的树和路边的农舍,迎面走来的农人和水牛,全都迷迷蒙蒙,如景如幻。一过断桥,老爷车便盘桓于大山深壑之间,似蜗牛爬行。那高入云天的花江坡,满目石头绵延至天边,路两边少见平地和树木,抬头刀削峭壁,低头万丈深渊,应该是贵州高原上最不好走的路段了。下坡十几公里,坡陡弯急,一弯连着一弯,煞是惊险。心惊胆颤好不容易下到谷底,穿过花江石桥,过桥即爬坡,又是十几公里大弯大坡,一坡高过一坡,真所谓雄关漫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提心吊胆翻过花江坡,已是中午1点多。司机把车在花江镇街边停下,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停车二十分钟”,让乘客下车小歇方便,喘一口气,急匆匆买碗米饭炒碗剪粉充饥,又接着上路。

如此这般,上牛场坡,过巴铃,翻大丫口,差不多跑了一天,下午5点钟光景,来到兴仁县与兴义县交界一个叫做格沙屯的地方。

这是雨樟区辖下的一个小乡,是个大路拐弯的地方。右边路坎下,一条窄窄的二、三十米长的土路,伸往田坝中去。土路尽头,连着一块不大的土坝子,这便是小小的格沙屯乡场。

腊月二十八赶“叫场”,是这一方的风俗。

据说,也不知从哪一辈开始,腊月二十八不管逢不逢场,方圆百把里地界都要赶场。四邻八寨的乡亲们,把这特别的一天称之为“叫场”,直白了说,它是男女老幼相互招呼着叫喊着定下的聚会吉日,是一年尽头最后一个赶场天,是扶老携幼欢欢喜喜看热闹,置办年货的日子。

车到格沙屯,已是散场时辰。马路两边,三三两两走过归家的乡亲。汽车减速,鸣号慢行。360公里贵——兴公路,沿线少有乡场,这儿恰巧碰上了,冷清了一天的乘客们睁开疲乏的眼睛,隔着车窗张望乡场上的风景。

这时,右前方一位身着蓝布衣衫的青年农妇踽踽走来,吸引住我的视线:农妇二十三、四的样子,衣着单薄,毛风细雨里,左手拉着一个四、五岁流着鼻涕没穿袜子的男孩,更小的婴儿裹在背上已经淋湿的背带里。她瘦削的右肩上,斜斜地扛着一根锄把粗细的甘蔗,右手攥着蔗根,甘蔗冲着天的那一头,留着短叶的“马草尖”迎着风雨,在半空中直颤抖,特扎眼。直觉告诉我,这条甘蔗,就是农妇倾其所有为自己孩子备下的过年礼物。

看着这真实得近乎残酷的一幕,心直发酸。往前再看,老翁肩上,汉子人肩上,也多是一条甘蔗。更有逛“耍耍场”空手而归者。偶尔一、二人,手上提一刀肉,或是一小把芭蕉芋粉丝,便算是最有脸面的了。

没想到,腊月二十八的格沙屯乡场,竟是这般冷落,哪有一点置新装、办年货、看稀奇、对山歌的热闹与洒脱。那风雨中农妇拖儿带女,扛条甘蔗回家过年的“全家图”,实在是大千世界的另一种风景,是这僻远山区为生活所困扰的寻常百姓的自然写真。我心想,正是捉襟见肘的家境和肩上的重负,封闭的环境与薄土里刨食的求生方式,致使乡亲们失去了过年的最微小的支付能力。

是啊,自己的日子自己知道。平日里,奔忙于山野 之间,刨食于薄土之上,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夜劳作,身无长物。一条甘蔗过个年,尽管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然而,那农妇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尽其所能,顶风冒雨在最后一个场天,在赶“叫场”的日子里,将一个母亲力所能及的关爱,奉献给自己的孩子。

格沙屯乡场上的景 致,既平凡,又扎眼。原汁原味的世俗化风景,无言地凸显出生活本身的立体性和矛盾性。或许,也恰是当时贵州边地乡间父老乡亲生活的缩影。

是化不开的乡情,抑或是一项约定?山水亲情,自是感慨良多。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贫富,年总是要过的。站在南北盘江环抱的这片富饶而贫困的土地上,设身处地一想,想起一位作家关于过年的话:“过年,是天地间历史最悠久,参加演出人数最多的一台大戏”。于是,记下了多年前那令人感叹唏嘘的过年景象,以及自己的一些随想。自以为是以一份沉甸甸的心情,将自身化入故乡的山民之间,以山民中的一员直面贫困,直视人间冷暖,琢磨着去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倏忽间,斗转星移。29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年路过格沙屯所见着的那个悲凉的过年小景,作为物化的存在,已随逝去的云烟飘散。

今年再过格沙屯,岁月的变迁已是显而易见。我看到,以往泥泞不堪的山间道路,变成了阳关大道。关岭——兴仁——顶效高等级公路、晴隆——兴义高速公路都过格沙屯,从贵阳上惠水——兴仁高速公路,出兴仁县城转入晴兴高速,十几分钟就可到绿树掩映、新房林立的格沙屯,兴仁成了连接沪昆、杭瑞、汕昆高速公路的重要节点。沿途留下颇深印象的是工业园区、现代农业产业园区、漂亮的中小学校和“四在农家、美丽乡村”,格沙屯一带乡亲们的吃住穿用,已有大的改观。我感觉,除少量农户或因疾病或因灾祸,仍处于贫困之中,现如今格沙屯许多人家过年,已经从买甘蔗变成了盖新房、换手机、买汽车,山民们的脚步,早已从田野走向市场经济的天地,奔上全面小康之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