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的悲欢

作者: 周厚明2017年07月19日来源: 邵阳日报情感散文

我的家位于湘中一个小山村,世代务农。20世纪70年代末,正值我小学毕业的暑假期,我最敬爱的父亲意外遇难身亡,扔下母亲和我等6个年幼的兄弟妹从此相依为命,苦苦挣扎。那一年,母亲37岁。从此,母亲含辛茹苦拉扯着我们兄弟妹慢慢长大,至今仍未改嫁;那一年,大哥16岁,大学梦从此破灭,长兄当父,一个大家庭的重担顿时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那一年,我年幼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提前结束了快乐童年,同龄人的天真烂漫与撒娇从此不再,一个个变得拘谨和沉默寡言。

父亲生前虽是能人,任过多年的村支部书记,但其主要精力在集体不在家庭,加之所处时代的窘迫,家里可谓一贫如洗。母亲虽贤良,但长年主内,不擅农活。农村集体制时,因劳动力短缺,我家年年为“超支户”,母亲辛辛苦苦喂的一二头猪年底宰杀后大多用来还债。我们眼巴巴的看着大块大块的肉被别人提走,家里每每只剩下骨头和一些猪油,而那些猪油却是全家人一年的食用油。母亲将猪油切割后放入大铁锅中烧火熬制成白白的油脂,做菜时,每次用上一点点油脂仅将菜锅打湿。

有人说,不幸是人生最好的大学。是的,这句话在我两个哥哥身上是最好的写照。两个哥哥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的,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由于少不更事,哥俩吵架甚至动武为家常便饭,父亲去世后,便再没见他们红过脸,转而空前的团结和亲密。

16岁的大哥迅速变得成熟、持重和勤劳,早早成了家庭的顶梁柱,母亲主内,他主外。当时,农村很快实现了由集体制转联产承包制,大哥快速学习掌握了一切农活的操作流程,并成了一把好手,他还学会了手制砖瓦的手艺。大家知道,手制砖瓦既是技术活,也是苦力活,他总是起早贪黑,常常要比别的成年壮劳力多做些砖瓦才收工。逢严冬或雨天时节,砖瓦厂必须停工,大哥便外出务工卖苦力挣钱补贴家用。他拉过板车,下过煤井,走村串户做过卖弹子锁、针织品等物品的小生意。记得一个严冬的一天,春节临近,大多人躲在家里烤火,大哥却带着我步行数十里地,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叫卖弹子锁,大半天下来,仅卖出去3把小锁。回家的路上,大哥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数着大半天的收成,欣喜地说赚了2块多钱。当时的情景,哥俩甭提有多高兴了,说过年可以给家里买落花生吃了。

大哥的辛劳和负重相比其所经历的磨难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多次遇险,有两次甚至命悬一线。一次是在砖瓦厂烧窑时,开窑前由于用水量不足致使窑内冷却不够。大哥率先挖开窑门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热浪将其扑倒在地,脸部严重烫伤,头部很快肿得像篮球一般大。当即送往舅母工作所在的乡卫生院抢救时,平时熟稔不过的舅家表妹吓得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好在当时有卫生院和舅母的精心救治与照顾,大哥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不日便痊愈回到家中。又一次是开家庭作坊制作鞭炮时,由于操作不慎突发爆炸,大哥被炸成全身百分之七十的大面积烧伤。送往医院抢救数日也未脱离生命危险,当时,家里再一次重大告急,母亲又一次哭天抢地,痛不欲生,而我们兄弟几个急得四处求人借钱,一些好心的亲朋戚友也纷纷伸出援手,凑了数万元医疗费硬是把苦难不堪的大哥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事后,做了植皮手术的大哥除了手指有些不能完全伸直外,其他容貌和健康指标基本恢复了正常。大哥大难不死,母亲欣喜不已,逢人便说:儿子没死,要感谢老天爷担力咧!如今的大哥身体硬朗,有了自己入股的实体企业,又担任着村干部,用世俗的眼光看来,其风光自不待言,像极在世时的父亲,常常被村民竖起大拇指称赞其人品和能力。

我的二哥生性善良、正派,表面寡言、温和,可内心世界极其丰富,性情刚烈、倔强而勇敢。记得一次年幼的四弟不小心去到一个村霸家的稻田中打猪草,被村霸打了。二哥闻讯后,二话不说,只身跑去将村霸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此事在村子里不啻扔下一颗炸弹,村民们啧啧称奇,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平时本分儒雅的十多岁的少年会打败人见人怕的村霸。二哥的英勇行为,自然为苦难的家人长了志气,可母亲却担心我们惹事受伤害,总是一边用心疼的眼光看着我们,一边告诫我们说:对坏人,还仇不如看仇,要学会忍,要学会自我强大。然而,当我们年幼的兄弟妹倍受欺凌的时候,原本本分甚至怯懦的母亲在外却总是表现出强悍甚至泼辣,好似凶狠的母鸡护着身边一群幼小的鸡仔一样,可回到家中的母亲常常偷偷抹眼泪

而在我们众多兄弟妹中,受母亲影响最深的当属二哥,他尤其勤奋和孝顺。记得他上高中的时候,常常挑灯夜读到午夜,上中专的时候,因爱刻苦钻研,受老师器重,被选入课题组搞科研,课余时间还爱写文章。记得一次二哥的一篇中篇小说拿到时任县文联主席的舅舅手里批改时,舅舅直夸文采好,且情真意切。二哥是一个吃得了苦的人,舅舅写给二哥的信件中,多次勉励其发愤图强,并着意强调是“发愤”而非“发奋”。二哥很听话,他真正做到了,为了苦难的家庭,从小表现出了强烈的责任心和担当精神。他上高中的时候,别人大多寄宿在学校,他为了省钱,却选择“跑通”,每天天未亮就一路小跑翻山越岭赶往离家十余里外的县办中学上课,放学后却要上山帮家里砍柴或割毛草、扯猪草。而逢周末时,却时常提前挑上篚箕上学,放学后去到离家更远的金竹山煤矿挑上一担燃煤回家。记得一天天黑很久了,仍未见二哥放学回家,母亲急得几次到村口观望。原来那次二哥打的柴多,背不动,又不舍扔下一些,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崎岖,二哥高一脚低一脚将柴禾慢慢背回家中,途中还摔了一跤。母亲心疼得要哭,看着二哥摔伤的膝盖和脸上手臂上被荆棘扎出的道道血痕,说:“崽呀,你还小,怎么那么霸蛮呀!”可二哥嘿嘿一笑,反而安慰说不要紧的。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我们家终于挺过来了,被村子里公认为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母亲看着我们,欣喜难抑而又不无酸楚地说:“要是你们的爹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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