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 （上）
大约是到了年底，在楼兰城留宿的人开始多起来。
当第一只商队进城的时候，天空还没放亮，连雄鸡都未报晓，许多由石块垒砌的房舍开始冒出炊烟。这些烟与晨雾交织成一块巨大的薄纱。在薄纱般沉浮的云雾里，任何物什都只有看不大分明的轮廓。虽不至于一眼便认出那是一支跋涉万里远行而来的商队，但空气中却有清晰的驼铃碰撞发出的金属鸣响。这种声音干净而清爽，仿佛涤去了沙漠里的尘埃，告诉城里友善的居民们，新的伙计来了。
城里的小孩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到了年底，大多数商人都不愿再奔波劳碌，停留在楼兰的旅人多就会有许多讲故事的异域人。这年冬至后，沙漠里的气候有些异常，此时留宿的旅人就格外多些。这些人里，有的来自遥远的东方，皮肤是和阳光一样温柔的浅浅黄色，他们还有柔软的黑色长发，五官柔和雅致，仿佛带着清浅的茶香；也有的来自西方，有着和沙漠与阳光一般灿烂的金色鬓发，比孔雀河还要蔚蓝的瞳眸，他们的五官往往十分深邃，像是被草原上某些游牧民族的弯刀裁过似的；西方来的还有一种肤色极黑的人，他们的眼，他们的发，他们的皮肤，没有一样不是黑的，这种黑协调又自然，赋予了这一类人一种独特的韵味。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聚在一起，会说不同的语言。于是，城里的孩子总是打小就要会上两三门语种，以便倾听这些来自远方的神奇故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从这些商人的口中听过诸如女娲造人、亚当夏娃的故事。这些商人很早就在我的眼前为我打开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大门，使我不止窥见一隅小小天地。
房舍上空的炊烟息了，弥漫着的薄薄的云雾也渐渐散去，城里的各户人家就要开始过节了。这一天是拜神节，家家户户的男丁匆匆吃过早饭就会到城里的空地上去集合。这时候商人们还没摆好摊子，偌大的空地上即使聚集了全城适龄的男人，都未免显得空荡荡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所有人的情绪高涨。这些男人们就像兴奋的野兽，在空地上欢呼吆喝，手里抓着家里最好的斧头，挥得银光冽冽。
这是拜神节最重要的传统之一。楼兰城里所有的青壮年男子都要倾巢而出，在傍晚之前将楼兰城外长势最好的七棵胡杨砍下来。据说“胡杨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是用来拜神最好的祭品，以最好的胡杨来向神明祈告，楼兰就会一直被神明庇佑。
男人们去伐木，女人们自然也不会闲下绸缎、桃符、烟花……所有的装饰都要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已婚的妇女们炊黍煮芹，布置街巷，忙得不亦乐乎；未嫁的姑娘们则另有心事，在心不在焉地帮了好一阵倒忙之后，就被阿母赶出来。这自然是她们顶顶乐意的事情，于是姑娘们就聚在一起，开始商讨接下来的活动。
大漠里的女儿家可没有闺阁小姐的“千般袅娜，万般旖旎”，却热烈明妍，干脆爽利。她们在干活时都显得心不在焉，可哪家的阿母不是从豆蔻年华里走来的呢？于是阿母们便心照不宣地将自家姑娘打发出来，只为叫她们去城外的胡杨林里给男子们打气——可不只是打气，若有哪位年轻的姑娘心悦哪个小伙子，就一定会被怂恿着去告白。这些姑娘们实在且真诚可爱，如果那小伙子恰好也对这姑娘有意，那就顺水推舟、当着大家的面交换信物，算是“私定终身”了。家里人非但不会阻止，还会把这看成是来年的吉兆，欢欣鼓舞；不过若心中另有佳人，男子就会委婉谢拒了。大漠的女儿可真大方喱！被拒绝的姑娘不免会有些羞涩心伤，但毕竟古人说强扭的瓜还不甜呢！若是不得与心上人两情相悦，那就晚些时候与闺房密友抱在一起痛哭一场。花一样年纪里的姑娘，只要哭一次，就什么悲情都随着决堤的泪水稀里哗啦地冲掉了。
不管怎么说，待嫁闺阁里的姑娘都是十分期待拜神节的，不过我对此却意绪阑珊，推了家姑娘的邀请，就搬了根板凳在家门前坐下。我家的房子是石头砌成的，表面有被风沙侵蚀的斑驳表层。阿母家种了一排半人高的仙人掌用作篱笆，仙人掌上还开着小花，这些随风摇曳的黄色在晴朗的天光里，显得尤为可爱。
阿母说阿爹要日暮才能回来，我就坐在板凳上开始发呆。我想起儿时偷偷跑到胡杨林里去探望阿爹时看到的激动人心的场景。阿爹同几个虬髯大汉环绕在一棵格外巨大的胡杨下，他们穿着斜襟麻布衬衫和短裤，把几把木制柄手的铁斧舞得虎虎生威——那呼啸的气流啊，就像是要把这空气都要割裂似的，着实叫人心颤。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那远远的天空却揩得纤尘不染，不过虽是如此，空气里却还有一种奇怪的闷热，所以在那些大汉挥舞斧头的同时，汗水也是尽情肆意地倾洒，好像也被气流割裂成大小不同的水珠。
大人们都说“胡杨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可是在几轮的劈斩之下，这棵斑驳但又坚挺的胡杨竟然也被划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一卷风沙仿佛在我眼前闪过。
……
阿爹回到楼兰时果然已经日暮。吃过晚饭，阿母阿爹就带着我出门。夜幕不知不觉降下，满天的星斗渐渐明晰起来。比起傍晚的楼兰，月色里的楼兰更显得热闹非凡了。城里的人渐渐地聚集起来，在城市的中心围成一个大圈，圈中被清出一块干净的平地。人声和笑语沸腾起来，嗡嗡地交杂在一起，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