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下)

作者: 张雪儿2017年07月20日来源: 邵阳日报短篇散文

空地上敲锣打鼓,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扛着粗壮的胡杨干入场。

有穿着白色大袍子的阿拉伯人举着火把进来将木头点燃。起初只有一点火星子,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火星突地涨高,化作炽热的火舌,一下子染红了半边天空。而那些被火舌舔舐的粗木,则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流泻着炫美的火光。

呵!一股猛烈的热浪扑到了我脸上,烧得我浑身一颤,一种粗犷的激动颤颤巍巍爬上心头!阿母把我往后一扯,做了个回护的姿势,朝我柔柔一笑。

咚咚——咚咚——

是羯鼓响起来了!

穿着薄纱衣裙的异域姑娘们开始围绕火堆跳起胡旋舞来。绮丽的裙摆飞旋得如五彩浮云,一团团地簇拥在火树的周围,恣意地绽放自己的娇美。

人群中的口哨、掌声、哄闹此起彼伏,羊奶酒的香气好像泼洒在天地之间,将人影、酒香和火光揉碎在一场奇怪的、悠远的幻梦里。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呢?

“祭司来了!祭司来了!”

伴随着惊呼,人群中豁开一道口子,一个穿着臃肿黑袍的男人,举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木杖,众星捧月般地踱了进来。他的耳上戴着铜铃大的金色圆环,面色苍白,没有表情。他的厚重的嘴唇不断蠕动,那些破碎的文字开始串联成一组神秘而不可知的咒语,遥遥地向天边传响。

咚咚——咚咚——

我看见那些胡姬飞旋的舞裙,交错成色泽艳美的花甸,听见激越昂扬的羯鼓一声盖过一声,像是海岸边不断上涌的白浪,仿佛心头被激情兴奋的热潮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在火光的交叠明灭里,金发的、褐发的,蓝眼的、黑眼的……人群簇拥过来,虔诚地走上火堆,仿佛有遥远的天光刺破浓黑的云层,降临到人们的头顶、肩膀、手心……

一卷风沙如轻鸢剪影般的,突然在我的眼前闪过。

不知何时开始,空气骤然变冷。一股阴寒的空气从地面攀了上来,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热烈的火舌交战。这种战斗悄然无息,火舌时而暴增,时而萎靡,像是一种极不安定的征兆,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火光本就是明灭不定的,可这样的扭曲又让我感到格外惶恐,我想起那一卷风沙,心跳似乎更加迅速了。

仪式还在继续,满天的星河将光华洒在这片广袤的大漠上,我似乎可以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那些如同海波一样缓缓沉浮的沙粒,仿佛构成了一个绝妙的幻境。

来了……狂风撕裂空气的声音从城池的一侧拔地而起!

羯鼓息了。

胡旋舞停了。

熊熊跳跃的火舌在一息之间只剩黑烟。

虔诚的信徒们终于睁开了双眼——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也许是云吧?黄色的浓云飞速地逼近!它就像一只摧枯拉朽的妖怪,张牙舞爪地卖弄着它无比强大的力量,前进、撞击、破坏!像是离开了铁笼的野兽,失控地四处狂掠起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无尽的寰宇,压下心里所有的惶惑不安,虔诚地、作为一个信徒,去祈求我们的神明降下福祉。耿耿的星河在夜空上流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邃和辽阔。

神啊!救救你忠诚的信徒吧!

狂风到了城外。

但是挡住了!是那些强韧如铁壁一般的胡杨林挡住了这只可怕的妖怪!是神的光芒降下了!

可是……那妖怪回旋,撞击,撕扯,冲刺……总之无所不用其极。较单薄的胡杨被连根拔起,狠狠地朝城里砸来。人们尖叫着,惶恐着。阿爹脸色发青,伸出健壮的胳膊,拽着我往后退。可是有用吗?既然甩掉了碍事的蝼蚁,那妖怪就更加猖狂,更加激动了!连大地都为它的疯狂颤抖——很快,很快这只可怕的妖怪就获得了自由,向着人群冲撞进来,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了。

“神明……不再愿意保护我们了!”穿着黑色长袍的祭司身体诡异地一颤,失声怪叫起来。他的嘴角咧开一个神秘的笑,笑意很深,叫人颤栗;他的脸色反常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像是涂抹了白色的脂粉。

树桩烧焦的气味如一只无形的大掌,铺天盖地地朝着人群覆下。然而近处是滚滚的黑色浓烟,远处则是飓风卷着散漫的尘埃迫近了。明月隐入云层,浮云渐阴,白日留下的燥热与火舌舔过的热浪都荡然一空。

狂风抵达了城池。它像是盲目的疯子,蛮横地摧毁掉那些粗犷庄重的房子;凡是这个疯子经过的地方,都被黄沙埋住。我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沙子朝我扑来,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憋红了脸,想要逃离,但那可怕的疯子抓住了我,像是一方深沉的沼泽,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我在无尽的黑暗里迷路了。

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好像看到了漫天燃烧的大火和柔和流转的月光,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铮铮羯鼓之声。

咚咚——咚咚——

一个上窜下跳的老头扯着我的头发把我弄醒,他穿着肥大的黑色袍子,蓄着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和胡子,手里抓着一把浅黄色的、勾画着各种奇怪细线的纸条,他神神叨叨地在说些什么,这样的装扮我很眼熟,可是总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怪哉!怪哉!岂不怪哉?”老头怪叫着,冲进一片断壁残垣,他的眼里闪着泪光,好像在为什么而哭。

这里只剩下颓圮的城墙和被风沙剥蚀得辨不清原样的斑驳房屋。老头抚摸着古老的残壁,像是抚摸自己疼爱的孩子一样,动作轻柔又温和。

“这里是楼兰遗址……”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我摇头。

老头又笑:“是他们……是他们自己,用最虔诚的信仰毁了自己的神啊!怪哉!怪哉!岂不怪哉?”

尽管前言不搭后语,但他的脸上确实是扬起大彻大悟的笑。他半是笑着半是哭着,指着遥远的沙漠。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铺满黄金般的沙地起起伏伏,像是海上因风涌起的波澜,它们相互追逐,又在某一个恢宏广博的时刻凝固。而孔雀河沉沉地淌过大漠,像是亘古的银色长练,划破了这片苍老的沙漠。勇士般的胡杨在这里永远沉睡。

远处也许还有羯鼓在敲响: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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