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也能把人晒黑

作者: 邢小俊2017年08月07日来源: 西安日报情感散文

“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

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啊。经历了一轮寒暑及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跨了一步。

一进入农历五月,整个村庄就能闻到麦子成熟的香气。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

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登堤望去,麦浪连天波涌,漫地黄金。进入这个节气,农民心里明白;要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斯时,有一种鸟儿在间穿梭鸣叫,声似“算黄,算割”,只闻其声,不见踪影。这是催人收割的鸟,叫杜鹃,这种鸟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声:在秦岭北麓的这片黄土地上叫声是“算黄,算割”,在西地新疆一带的叫声为“布谷,布谷”,在秦岭以南的川地叫声却是“民贵呀,民贵呀”。

对于村子来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五月的收割是一件大事,这是酝酿一年的事情。绿油油的麦苗慢慢变成黄黑色,站在一望无垠的地里,交头接耳或者静默,都能制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让人焦灼。村里总是有人去地头看麦子成熟的火候,噙着烟袋,眼光深远,很严肃。

在远离村庄的城市里,四季不分明,季节是模糊的,岁月推进生硬而没有过渡——在空调的冷暖平衡下,在热烘烘的城市废气熏蒸下,在各种电线磁力线和信号的干扰下,城市人就这样与自然脱节,已经变得麻木、混乱,极不敏感。

村里其他的人在饭后,等到天黑严实,圪蹴在院子里的黑暗中磨镰刀,很庄严,仿佛等着一件大事的来临。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要在黑暗中把镰刀磨亮。磨完再喝一口酒喷在镰刃上,这样镰刃有钢口、好用、有烈性!

收割时的仪式是在心里完成的,第一镰下去时,人们的手是颤抖的。地上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就有一些眩晕了。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他们每一次弯腰低头就能清晰地听见麦秆铮铮铮变黄变干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突流动的声音,能听见细小的昆虫在麦秆间细小的飞动和细小的呐喊。他的身后便留下一个个麦捆,像是一个个放大的脚印。一垄地到头,男人们站起来,女人已经从家里拿来了红豆稀饭和辣子馒头,男人们坐在地上默默地大口吞咽,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架子车在地头,女人扶着车辕,男人用铁叉把麦捆一叉叉挑上去,用粗的麻绳拉紧,男人一使劲,架子车就咯吱响,一些干酥的麦子便滑落下来。绳索深陷进麦捆中,女人也麻酥酥地想往麦茬地里坐坐。

所有的麦子都被堆积在场里了,用铁叉挑开晾晒,叫摊场。中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是碾打麦子最好的时机。牛或者骡子被套进辕里拉着石碌碡,踢踢踏踏转着圈子,麦子就刷刷地落下来。儿子这时手里拿着一个笊篱,接在牛的屁股下防止牛粪忽然落下。碾一遍,再把麦子翻过来碾一遍,麦秆就变得很瓤火很柔软了,在阳光下更发着白光,这时候要起场,要把麦秆与碾下来的麦子分离。这时候用的工具颇多,有铁叉、六股木叉、橵叉、箭叉、推耙、木锨等。

这个时候最怕老天变脸,刚还是毒辣辣的太阳,顷刻间就乌云密布,冰雹雨点劈头劈脸砸下来,就像给一个热锅里泼了一瓢水,全村庄都沸腾了,铁叉和木锨的碰撞,男女老少紧张地跑动,互相竭尽全力的吆喝,浮土夹着雨点砸起的水汽,乌烟瘴气。

麦秸又被堆积起来,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窑洞。村里的少年经常会被父亲追打着跑过村落,他们在疲惫至极中嫌儿子们干活没有眼色,活计做得不到位,手脚不麻利。做父亲的太累了,他们在树荫下喘息,在睡梦中喘息,在阵雨突然降临浇透了麦子时叹息。

在村庄,一切教养都是以身作则。

大人带着孩子投入劳作,让子孙在亲近土地时晓得了敬畏大自然,在挥汗如雨中懂得了惜福,在暴雨骤然而来虎口夺粮时懂得了协作和配合。

如今,村里走出的孩子们,曾经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不再,成为白领阶层的他们,文艺的劳动仅存在于指尖和计算机键盘之间。

如果碰到好天气,碾麦子就显得稍微从容些。等麦秆被碾成薄薄的很瓤火的一层皮,把这些皮用铁叉剔掉,剩下麦粒和麦皮堆积起来,这时要等好风来扬场。而好风一般在后半夜才来,这时每家的男人就稍微休闲一点,慢慢地就着西红柿炒青辣子吃了面,喝了一壶茶,在场上抽着烟等好风。风一起,男人们就挥起木锨趁着好风扬场,麦粒唰唰地落成一道弧线,麦壳则被好风吹远。往往等到天亮家人出来,才发现男人已扬完了场,疲惫地倒卧在那弧形的麦子旁边睡着了。

割麦碾场完后,他们要把脱粒后的麦秸集中垛起来,在场里集积子。往往十几亩、几十亩地的麦秸秆垛一个积子,高大雄伟,像盖房子一样有棱有角,还要懂技术的人反复修理、造型。这种大的积子需要很多人来帮忙,只要谁家集积子,就会有人自带杈把去帮忙,主家酒菜招待,带有收获喜庆之意。

其实,月亮也能把人晒黑。

整个紧张的节奏要持续近一个月。晾晒完麦子,村里人才逐渐松口气,邻居开始互相打问着收成,谈论着天气。

人们这时发现五月的日头狗日的太毒了,晒得全村人都黑了,都瘦了一圈。这时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在脱皮,胳膊上脖子上白花花一撕一片。昼夜连续辛劳,顾不得洗澡和换衣,他们身上的汗味里覆盖着更浓郁的草木气息、泥土气息、庄稼气息和旱烟气息——这是整个大地的气息。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

后面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会让这些地闲着晒着,叫歇地,为秋季的再一次耕种积蓄地力。

他们中稍微年长的,会在饭后,慢悠悠走上土墚子,极目远望这辽阔而富足的原野。

人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物色着坟地。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命中的收获又少了一季,自己的生命又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们对死亡很淡然很从容,不逊于任何一个高贵者。反正坟地就在村子附近的麦地里,甚至就在自己耕作了一辈子的自家地里,他虽然要离开世间却依旧会记挂着那片土地。

坟地依偎着村庄。逝去的人,并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活着的人相处,自己可以经常在坟地和房屋中间走动,查看儿子的活计,或者就直接蹲在地头看儿子媳妇们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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