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灵

作者: 武泰元2017年11月10日来源: 青海日报短篇散文

乡下习俗既是传承也是创新。先人殁了,总得请一两个吹鼓手吹吹打打,请一个司丧礼的先生念上几道祭文。否则,乡亲们会笑话,说儿子“太抠”,舍不得钱!不是孝子,等等。

吹鼓手的调子从古传今是“满天星”“柳叶青”“纱帽翅”“过江”等。看场合吹奏悲哀的或欢快的,不会出什么大差错,但“先生”就不同了。乡下人称司丧礼者为“先生”,是从旧时代传下来的,与文界政界教育界社会上所称的“先生”不是一个含义。

办丧事时,司礼先生最尊贵,因为他要写要念,据说是“儒家子弟”。旧时代农村识字人极少,知道内情的人不多,所以对先生像圣人般看待。中国古代儒家比释道诸家都尊贵,这种看法延续至今。所以办丧事时先生不和念经的道士同桌吃席,更不会和吹鼓手打招呼说话。旧时代把吹鼓手看做最下贱的人,和拉叫驴的当娼妓的差不多,所以稍微有点地位的人不会让儿孙学吹鼓手。

吹鼓手在先生司礼时十分谨慎,唯恐配合不好遭到先生的斥责。然而有的先生就故意找吹鼓手的茬,以表明自己的学问高深或身份不同。我们乡下的汪先生就是这种人。

汪先生如今五十多岁,长条脸、高鼻梁、大个儿。他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因爱好司丧礼,年轻时曾拜名气很大的老先生为师,学下了这种知识。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读祭文的声调亮豁而悠长。司礼时戴着一顶黑蓝色的大礼帽,穿一件长长的黑尼大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铜腿的水晶石眼镜,更显得骨清貌爽,飘然有神仙之表。此刻,在场的人从内心赞他仪表不凡,学问高深。然而汪先生因爱挑剔吹鼓手,曾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斥责吹鼓手:“你是咋吹的?”“你懂不懂规矩?”弄的吹鼓手丢了人还得忍气吞声。

有次,汪先生应邀到西边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司礼。吹鼓手是一个叫“瞎子阿灵”的年轻盲人。瞎子阿灵当乐师,全凭伺候他的执客指点,然而他的耳朵特灵,在祭三献礼时却能准确地按程序击鼓,奏大乐,奏琴乐(吹笛子),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汪先生还是找到了他的茬——在祭“合户礼”时因喇叭出了点毛病,一时没吹响,他用嘴唇抿了抿芦根哨子想再次吹奏,就在这几秒停顿中,汪先生大声斥责说:“你是咋吹的?你的眼睛瞎了看不见,耳朵也聋了?”

瞎子阿灵从嘴里拔出喇叭斜仰头把他那白眼珠子滚动了几下,想聆听什么似地停顿下来。众孝眷和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汪先生也疑惑地凝望着他的表情。瞎子阿灵扬起拿喇叭的右手,把那黄铜喇叭举过头顶。突然,他一抡胳膊猛地把喇叭摔向空中,喇叭划一道弧线落到南墙根,发出铜摔扁了的卡拉擦啦声音。接着,瞎子阿灵如丧考妣的冲天大哭起来,接着又犯了瓜病似地哭骂起来——

“呜呜呜,你当先生的懂不懂行?你懂不懂这和谐社会要尊重人?你和我平常往死了人的人家里跑,有多大能耐?你是县官衙门人?呜呜呜,我吹的不好吹死了几个人?你祭的好祭活了几个人?你除了欺负吹鼓手还有啥本事?”

“甭哭!阿灵你甭哭甭骂!”丧主爷向瞎子阿灵冲去大声制止他。

“你安静安静!”伺候吹鼓手的执客也摇着瞎子阿灵的胳膊说:“先生说了你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人群中有窃笑的声音。也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哈哈,瞎子疯下了!”

“也怪先生这样对待一个麻眼罪人,是当先生的品行?”人群中也有同情瞎子阿灵的。

而且,有个尖细的嗓门说:“殁下的是爷爷,可我听着这先生念的祭文好像是祭奶奶的!”

这话分明是讽刺先生照抄书本里的祭文。有人接着故意装作反驳地说:“那祭文是从书上抄的,有啥差错?要错,也是人殁错了!”

人群中爆出了一阵更大的笑声,场子乱了套,三献礼一时之间进行不下去了。汪先生像木桩般立在祭台上尴尬得不知怎样才好。

三个执客把哭骂不休的瞎子阿灵拉进西房。三献礼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但这时人们总觉得这场合气氛不对劲儿,不是肃穆悲哀的氛围,汪先生也谈不上潇洒圣洁了。空气里充满怨气和愤懑。汪先生念祭文的声调都结结巴巴的,也不优美。

听说自那天之后,汪先生不再当“先生”了,去西宁某单位当门倌儿兼收发。

而瞎子阿灵仍然吹喇叭,即或没有丧礼他也要坐在一个屋顶上吹他听下的流行歌曲。因为在偏僻的山村里,除了瞎子阿灵再没人学喇叭。年轻人都学炒匠,学砖瓦匠,匠人每天能挣一百!

以后岁月里,瞎子阿灵在山区的每个村里去丧事上吹喇叭,再没有先生在丧礼上敢弹嫌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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