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油馍馍

作者: 胡跃岗2017年11月10日来源: 青海日报情感散文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巨大的响声吵醒了。揉了一把眼睛,我听出来了,是父亲从房顶上往院子里撂烧柴的声音。昨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已经决定了,今天炸油馍馍。

我已经在村庄的巷道里闻过好几次别人家炸油馍馍的时候从庄廓墙上溢出来的味道,每次闻到那个香得让人舌头根子渗出馋水的味道时,我肯定会忘记了大人们交给我去办的事情,在那个人家的门前头多站一会儿。我一直在催促母亲,我们家啥时候炸啊。母亲说,腊月二十六。

在母亲的眼里,腊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烧柴刚入冬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父亲和母亲利用四五个早工,把队长分给我们家的三个白杨的树根挖出来,用架子车拉到房背后,父亲就把用了一年的刃口迟钝的大斧头磨快,利用早晚空闲时间把树根刨成烧柴。每刨完半个树根,父亲就把我和弟弟喊过去,父亲和弟弟上到房顶,我负责把父亲刨好的烧柴扔到房上,弟弟负责搬运,父亲负责摞柴堆。

那时候烧柴很金贵,每家每户都把烧柴搭积木一样摞在房顶上,绝不随便堆在院子里,一是怕堆在院子里,顺手拿几根,就把过年过端午过八月十五时才用的烧柴拉捞完了,二是整整齐齐地摞在房顶上,也是炫耀家境殷实的一个看点。如果谁家给儿子说媳妇,亲家们远远地看见房顶上的五摞烧柴,再不用详细打问家底,丈母娘的心里早就有了“卡码”,随行的亲戚也会不由地发出感叹:烧柴摞成山了,丫头算是给着了。

我们把院子里横七竖八的烧柴抱到灶火门上,压在原先虚脬脬的树叶上,日子一下子就有了瓷实的样子。

母亲开始调面了。昨晚上母亲已经问过父亲了,今年要炸五斤油的馍馍。天呐,五斤油,在母亲的眼里简直就像一百块钱一样,数了三遍都数不清楚。父亲说,今年就多炸上点,让娃娃们多吃几天,走亲戚时把花卷馍馍换成油饼。

母亲很快就把一案板面调好了。我和弟弟开始洗洋芋,削洋芋皮。每年炸完油饼后,还要炸一脸盆洋芋,用于装砂锅。

太阳很快爬过庄廓墙,把冬天很少的一点暖意全部洒在院子里。这时候,母亲就说,开始炸吧。好像是要开始一种很隆重的仪式。父亲走过去把大门关上,大白天的又把门杠顶上。

村庄里炸馍馍的时候,所有人家都会把大门顶上,怕生人带着寒气进来冲了油锅。庄子里的人如果走到谁家庄廓跟前,闻到炸馍馍的味道,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敲打门扣。

我很快就把火烧着了。母亲伸手在锅里试了一下温度,确认锅已经烧热了,才把放在锅台上的五瓶青油一瓶一瓶倒进去,然后又把几枚年年都用的铜钱放进去。我知道这几枚铜钱是油的守护神,有了它的守护,锅里的油不会很快就炸干。把一案板的面炸完,把一脸盆的洋芋炸黄,剩下的一点能炝上一大碗辣椒面,才不枉这五斤青油。

锅里的青油很快就烧热了。母亲从面堆上揪一把醒好的面,捏成一个面人,小心翼翼地放进油锅里,稍微翻腾几下,一个焦黄而威武的面人就炸成了。母亲用父亲早已准备好的长筷子捞出来,郑重地放在锅台边上。母亲说,这是守护油锅的神,有了它,油锅就不会起火,锅里的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溢出来。

母亲做这一切仪式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严肃。就好比是,从地上捡拾我们平时不小心撒下的几粒馍馍渣,或者是把青油瓶上面挂着的一滴油用手指刮进瓶口一样。

母亲把擀好的第一个油饼贴着锅沿溜进烧热的油里,油锅顿时滚沸起来,一股香喷喷的热气胀满了整个伙房。父亲用筷子稍微一拨拉,一个黄葱葱的油饼像年一样从锅底浮出油面。

母亲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她脸上的庄重感随着第一个油饼的出锅而消失殆尽。她一边手脚不闲地切、揉、擀、捏,一边和父亲商量着明后天上街买粉条、给我和弟弟买新帽子新袜子的事情,同时还特别吩咐父亲把那一截晒在阳洼里的松木棒棒全部劈上,大年初一早上点一堆能照亮整个院子的松蓬旺火。

灶火眼里的烧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时有一些火星溅出来,伙房里就弥漫起一丝淡蓝色的烟雾。用烧柴架火好啊,我不用没完没了地拉风匣,不用一把一把地往里添树叶,不担心树叶里掺杂的黑刺扎了手指,而且冒出来的炊烟也显得那么清爽,根本没有乌烟瘴气的感觉。我似乎已经提前感受到燃放炮仗的乐趣了。

父亲站在锅台边负责捞锅,一锅最多能放五六个油饼,母亲在保证油饼不间断的空隙,又做了很多“眉毛神。”所谓的“眉毛神”,就是把面擀成两指宽一柞长的长条,两头拿手指一捏,上面用切刀划几道纹丝,就有了眉毛的样子了。现在回想起来,村庄里的人发明这样一种吃食,除了在外观上有一点新鲜花样外,更多的功能是为了省油。“眉毛神”的体积比较小,能附带地夹在油饼与油饼之间的空隙里炸,就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沸腾的青油。

我一边烧火,一边吃刚炸出来的油饼,吃得满嘴流油。这一天我们可以放开了吃,过年时我们也能没饥没饱地吃,一直吃到正月初七八,四筒笼油饼吃得差不多了,转亲戚时拿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幸福的年也就快过完了。

油饼就在这样的期待和憧憬当中很快炸完了。我从水缸里舀上半勺子水,把灶火眼里还没烧尽的三半截烧柴浇灭了,留待大年三十煮肉时用,把大一点的炭火用铁锨端到屋子里的水盆中,又把最后的一些烫灰填进炕洞眼里。

火盆烧旺了,炕烟冒出来了。整个院子很快就被这些简单温暖包围住了。

然而,这样的幸福不会持续太久,就像年一样,盼了几个月,一眨眼又过完了。有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去伙房里拿油饼时,发现筒笼里只剩下一些花卷馍馍,为数不多的油饼已经被母亲装进笼子挂在房梁上了。这些高高挂起来的油饼只能等到正月十五这一天才可以重新回味。

日子在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中像年一样过完了。

后来,姐姐参加工作了,家里的情况有了好转,有一年母亲还专门请了上庄的两个回民阿娘炸了馓子和麻花。开水泡馓子,又一次成了我忘也忘不掉的香甜记忆

再后来,我和弟弟也相继挣工资了。油饼的味道渐渐被更多更香的肉、菜和水果替代了。

慢慢地,炸油饼从向往变成了负担,这几年干脆就不炸了,为了装点一下过年的门面,不得不从馍馍摊上买上一点,其实也完全没有了那个时候的味道。过完年,原封不动地装进塑料袋里,趁回村庄的时机,悄悄放在谁家的大门旁边,让他们喂猪喂鸡。

一个盛大而庄重的仪式消失了。消失的不仅仅是一种味道,也是一个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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