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景远

作者: 周闻道2017年11月14日来源: 四川经济日报原创散文

朋友自海南儋州来眉山,一到就嚷嚷要去远景楼。那种热度,完全不亚于时下的粉丝追星。这个小小夙愿,当然没有理由不满足,何况朋友是位东坡铁粉。

我们就这样匆匆去了远景楼。我来不及思考朋友执意的目的,该怎么介绍;朋友来不及掸去一身风尘。

有人说,这种说走就走、说去就去的旅行最浪漫最富有诗意,但作为东道主,我更在意满足朋友的心愿。下车,直奔顶层。电梯封闭了视线,封闭不了心。在上楼途中,朋友就表现出一连串的疑问:当初的远景楼,不是只有三十米高么?好在眉山2004年重修远景楼时,我是市规委会和项目文化咨询委员会成员,了解整个过程。我向朋友解释,当初修建的远景楼确实只有三十米,是当时眉山城内最高的建筑。后虽经宋元明清修缮,原楼最终还是毁于兵火。这次规划重修,主要注重于取其神韵与立意,而非形式。即要高远。凭楼远眺,当有“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飞檐斗拱,又要秉持唐宋之风,庄重古朴大气。因此,现在的远景楼,主楼十三层,高达八十米,裙楼也有五层,是目前 中国最高大的仿古建筑群之一。

没想到,朋友对我的介绍似乎并无多大兴趣,甚至连登高远望也是个形式,简单浏览便草草离开,到楼下的“天然居”茶园与我品茗聊天了,而且一聊就是半天。一热一冷,反差如此鲜明,我开始还有点不理解。

这里很低,领略不到远景,就是当年的岷江老河道,如今的东坡湖,也是一半城楼一半水。高耸的远景楼,不仅是一种遮挡,还是一种压抑。眉山也非昔日眉州,高楼比比皆是,借一楼而览全景尚难,何况远景耶。

朋友淡然一笑,轻道:高不在楼顶,远也不在视线,在心。东坡不是有诗,“高处不胜寒”。

远景楼下,我形而下的思维,与朋友对远景楼的理解,竟相距十万八千里。我似有所悟,汗颜。在规划远景楼时,自己曾经的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显得是何等浅薄。一楼景远,何在?坐在远景楼下,我并不理解高和远。

我们继续聊。准确说,是我继续聆听。聆听一位比我更懂东坡、更懂远景楼的人,怎样理解高远,并在理解中与真正的高远走近,去欣赏灵魂的远景。然后,与东坡的精神圣地靠近。

景由心生,远景无形。故乡的东坡,在写《眉州远景楼记》时,你的心情是怎样的,在想些什么?

我心飞翔,飞翔于北宋的天空。我在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之间徘徊,仿佛一位工程监理,要重新审视这一伟大工程的奠基与竣工。

我发现一个人,护着一颗心。一颗赤诚与抛弃理想与失意、浪漫与破碎交织的心,伫立寒风里。

那是东坡,虽一脸疲惫,仍面带宽容的淡定。

他手持一封“家书”,写信人是当时的眉州知州黎希声。政通人和,百姓拥戴,遂修远景楼,诚邀东坡作记。远景楼尚在修建之初,并未成形,更谈不上亲临与目睹。一切关于远景楼的书写,其实,都是精神还乡。

彼时的东坡,已逾不惑之年。在遭遇了丧父之悲、王安石变法之争、密州徐州旱蝗饿殍之灾后,他又置“乌台诗案”的冤屈里,遭贬黄州团练使。自号东坡居士,心生遁世是难免的,没丢性命已是万幸。

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超过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虽然,东坡还是东坡,不应有恨,豪放依在。

不是巧合,应该是宿命。

恰在此时,一封温暖的“家书”,不仅打通了东坡割裂已久的原乡精神,还让他发现了生命真正的高远之地。

眉山很远,心很近,灵魂根处的高远突然被激活。它不在庙堂宦海,就在出发地。那里的岷峨、大旺寺、连鳌山、纱穀巷、短松岗,还有童年那些无邪的欢笑与稚拙的足迹。也不是作文,作文只是灵魂的结绳记事。一个人默默钩沉,是要让记忆还原原乡的样子:“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他们安本分努力劳作,容易管量却难以制服。”“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酒酣乐作。”

把心放在远处,随当年东坡躬耕东坡,日出而出,把锄回望,目光落在故乡。品读这些句子,我总会想起陶渊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因为走得太远,竟然忘了出发的目的。

东坡在远处遥望故乡,故乡在望远处的东坡——这位历尽磨难,且行且远,没有回头,难以回头的游子。

身在江湖的东坡,心却难以真正离开朝廷。

风景在远处,本来就是一个魔盒。天生豪爽浪漫的东坡,向往高远之心从未曾泯灭。邀明月以伴,与嫦娥对饮,流连于琼楼玉宇,不过是一种远景精神的外泄。

再美的远景,都离不开一个参照系,那就是观察原点。看东坡那一路的足迹,就知道他怎样走远。

仍然是眉山,看看出发前的东坡。

青神中岩寺击掌唤鱼,广济连鳌山泼墨豪书,甚至初入科举,进京小试,以一句“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让主考官“欧(欧阳修)、梅(梅尧臣)二公既叹赏其文,却不知其出处”。

我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那种洒脱,那种本真,那种性情,是怎样在登高走远中,一次又一次被敲打、撕裂、击碎的?我问东坡,东坡回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我循着东坡足迹,回访三州,领悟登高走远。

我的心震颤了。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攀高,摔下,在不断重复。而且,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惨烈。谪居黄州,“东破何罪?独以名太高”。“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真正的走远,是磨难中的成熟

但高处孤冷,成熟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从神宗到哲宗,此番沉浮起伏,均因变法而起。新任执政者,对反对不当变法的元佑党人,不遗余力地迫害,一浪盖过一浪。距离阻断不了阴谋,远处的风景成了惨烈的血风腥雨,如此不堪。短短两月,对东坡的贬谪诏令一路五改,一次比一次远,一次比一次残酷。这一次,竟然是天涯海角——海南儋州。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已经年过花甲的东坡,依然领命漂泊于琼州海峡。茫茫大海水天一色,海鸥在天地间翱翔。但远处的风景,不属于东坡。“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属于他的只有三间茅屋和“载酒堂”。他将茅屋题名“桄榔庵”。当然,还有他的乐天豪放和无恨。这才是他心中笃定不变的远景。有诗为证:“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一楼景远,何须天下。

家在西蜀,此生东、北、南。君不见,河南郏县城西小峨眉山东麓东坡墓那片柏林,都是向西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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