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一只蝴蝶

作者: 米丽宏2018年01月09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有个比喻说:蝴蝶,是花朵前世的灵魂。

蝴蝶和花朵,跟女性有几分相似;而且,世上,没有几个女人不喜欢蝴蝶和花朵的。

但,“姥姥”,跟花朵无关,跟蝴蝶也无关。天下姥姥,差不多都是天生的老太太,宽身板,白头发,毛刺刺的手掌,皱纹脸。

我们从没想过,姥姥,也曾经如花。

我的姥姥命苦。幼年的苦,她自己未必记得。我娘从哪儿听来的,也已记不清。说姥姥在娘胎里时,老姥爷被抓壮丁南下,从此生死不知。年轻的老姥娘去世时,姥姥刚学会走路,仅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老姥娘下葬那天,姨抱着她,让她看娘最后一眼,她小手指着娘,笑嘻嘻向姨妈说:“俺娘!俺娘!我也要睡。”扭着身子要扑到妈身边去。

一屋子的人,无不落泪

姥姥在姨妈家长到12岁,被转送到姥爷家。她比姥爷大两岁,在那个多姊妹的新家里,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姐姐,天天抱着小的,拉着大的,看护一堆娃娃。夏天晚上在房顶乘凉,半夜降露水,大人把孩子一个个搬到屋里去;照顾姥爷,则是姥姥的事。背,背不动,喊,喊不醒,姥姥就捏鼻子,一直“啊”的一声,姥爷憋醒。姥姥揉着惺忪睡眼,看护着姥爷爬下梯子。

有年正月,两人奉命去串亲戚。回来时,大弥漫遮没了山路。雪窝里跋涉好久,看不到村庄的影子。姥姥发觉迷了路;而姥爷累得一屁股坐在雪里,赖着不起来了。姥姥弄根枝,抽打着姥爷起身往前走。衣服都抽破了,棉絮一块一缕往外掉。

多年后姥姥回忆说,那年的雪,真稀罕啊!一天一夜下了人来深,要不拼命趟路,一准被埋在雪里了。

姥姥50岁那年,姥爷去世。临下葬,一屋子一院子哭声,哭爹的哭爷爷的哭姥爷的;而我姥姥,绷着脸,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她揭开锅盖,看看大锅菜;她到神龛前,哆哆嗦嗦续上香火;她打开柜门,一件一件理好姥爷的东西。最后的时辰,她走过来,掀开姥爷的蒙脸布细看一霎,哭声像压抑好久的激流,喷涌而出。她号啕哭诉:“我那人啊,一辈子,你没让我生一点气啊,跟你的日子我没过够啊。”

可是,没过够又能怎样呢?唯有撑起勇气过日子。

我长大后,我姥姥总给我讲,你姥爷小时候萝卜头儿似的,说长,一下蹿那么高,长得又俊。“他像小时候一样,听我的,怕我累,怕我饿着。”姥姥说,她怀四姨的时候,姥爷赶集上庙,会背着孩子们偷偷给她买江米条吃。那时,姥爷都四十多岁了。

姥爷是姥姥温暖的依靠;可是,这依靠过早地坍塌。姥姥,转身成了一家人的依靠。

我表姊妹15个,小时候争着住姥姥家。晚上睡觉,还要争姥姥的被窝。姥姥被窝里,总会挤着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缠着姥姥讲故事,抓痒。她用毛刺儿手,一掌抚过去,让人舒服得直叫唤。

每个孩子的眼里,姥姥总是慈爱的。小姨讲,我幼时跟着姥爷去马厩里喂马,看到槽里的黑豆,回来吵着要吃豆豆。姥姥二话不说支起小锅,为我炒了一把搜罗来的黑豆。我吃豆子,还非得到马棚里看着大马吃。马厩离家半里远,我姥姥就背着我,又去了马棚里。小姨说,你一边看着马嚼黑豆,一边“咯嘣、咯嘣”嘟囔,嘴还一张一合学大马。

姥姥五十七岁时,我盛年的舅舅去世。那年,我在外地上学,没有亲见我姥姥的悲伤。我只知道,姥姥的黑发,从此一天天白完。

暮年的姥姥,辗转在几个女儿家里。二十年,她把所有外孙、外孙女的孩子,轮番带大,送进学校。最后一个上幼儿园时,她已八十岁。

八十岁的老人家,一早一晚,还要上街拾破烂。谁劝也不听。拾回的东西,分门别类,打理整齐;纸箱子烂报纸,一小摞一小摞压平、叠好,布条扎住,垒成方方正正的一垛。

姥姥去世于2012年腊月,终年87岁。她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一生经历了女人所有的不幸。在她最后的岁月,她总抱着一个瓦罐,天天晒。罐里是半罐红小豆。每天,姥姥抱着瓦罐,蹒跚走出屋,把罐子稳稳放在太阳地里。下午,太阳落山,她再把瓦罐抱回去。

我不清楚姥姥为什么要晒瓦罐;我们走不进她的内心。姥姥曾一次次被厄运围困;她拼力一次次撑破,像蝴蝶一次次突破蛹皮,心上载着不灭的春光。

春暖花开的深处,蝴蝶知道;那个瓦罐有怎样的慰藉,也许,只有姥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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