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藤椅

作者: 路来森2018年01月13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我的祖母在世时,一到夏天,她就喜欢拖一把藤椅,坐在庭院中。

时间,是黄昏。

暑热渐收,庭院中,溢满夏日里特有的静谧。藤椅,是一把罗圈椅,据说是祖母从“旧社会”带过来的。色,呈酱红色;已然破旧,有些藤条,似乎已经断裂了。

时间,沧桑在里面;一些故事,就湮没在时间里。

已近八十岁的祖母,身体依然有些胖,她坐在藤椅中,身体塞满了藤椅。双手放在藤椅两边的扶手上,靠右边的扶手,还倚着她的拐杖。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庭院中的一切:渐渐暗下来的天光,几只跳跃、觅食的麻雀,从她眼前走过的家里的人,将要归宿的鸡鸭,还有,还有……

她的脸上,异常安静,是老年人特有的那份肃穆的安静。似乎,无所思;也许,静水流深,思念、怀想的河流,是在深处流淌——只是,我看不见,看不出。

多年之后,我见到了一张毛泽东的照片。

老人家亦是坐在一把藤椅上,身穿浅灰色中山装,双手放置在藤椅两边的扶手上。头微侧,侧向右方;头微扬,看向远方,一副沉思默想的情状。他在休息,也在沉思,他在休息中沉思。

每次看这张照片,我都在揣测: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想的,肯定与我祖母所想的不一样;我的祖母,想的永远是“小事”,而他老人家,想的永远是“大事”——这就是平民与伟人的不同。

因了这些缘分,我就觉得,一把藤椅,特别是一把罗圈藤椅,注定是一把:老人的藤椅、闲适的藤椅、思想的藤椅。

年轻人,也不是不可以坐藤椅,可那浮躁的屁股,恐怕是难以坐出一把藤椅的“滋味”的;一把藤椅,是安静的,是寂寞的,就像那些处于原生状态的一根根竹藤。等到“人物俱老”,一把浅黄色的藤椅,被坐成了深红色,也许,“滋味”就出来了。时间,会皴染一切,满头黑发,被“染”成满头白发;一身浮躁,被“染”成一身洗练,铅华洗尽,洗尽的是“物”,更是人。于是,所有的“滋味”,尽在其中。

所以,人,特别是一位老人,喜欢一把藤椅,不是没有道理的。

据说,我国著名的文字改革家倪海曙,就有一把自己特别喜欢的旧藤椅,这把藤椅,他一坐,就是一生。他,还特别为自己的旧藤椅写过一首感恩的诗:“多少次累极了,靠着你/我稍稍得到休息。/我有时,几乎不能得到呼吸,/你,就让我喘一口气。”对于倪海曙来说,“休息”的,恐怕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心灵

因此,从一定角度来说:一把藤椅,是可以安放一颗心灵的。

无独有偶,著名作家张中行先生,也有一把自己的旧藤椅。据他的文章所写,这把藤椅购买于一九三二年,是从八面槽旧货市场上买到的。同样,张先生也是一坐一生;藤条断了,他就绑一绑,也有人劝他买一把转椅,他却不肯——老人“恋物”,恋旧物。

他就是坐在这把旧藤椅上,写出了那一篇篇精美散文,著述出了那一本本的学术专著。他坐在这把旧藤椅上,还想过些什么?想过《青春之歌》里那位“余永泽”吗?想过那位,曾经塑造“余永泽”这一形象,一度“大红大紫”的女作家吗?

也许,一切都是谜。也许,张中行“宽恕”过,“宽恕”了。也许,一切都要交给历史。

其实,历史已经作出了证明:“大红大紫”的人,已然成为了“旧时风景”;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的张中行,其文章、风采,却璀璨依旧,而且还有可能,在时间中,愈加辉煌、灿烂下去。

哎,一把藤椅:老人的、故事的、历史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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