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惊蛰

作者: 米丽宏2018年01月30日来源: 潮州日报亲情散文

惊蛰前后,南风跟北风接手,联袂布下贵如油的春雨。有时也有雷声,“轰隆隆——”滚过天边,应景似的,呼应节令。

在北方,惊蛰无雷,很常见。这个关头,即便没有雷,“惊”,也少不了,万物惊觉,人心惊喜。惊喜,是年来初遇、别后重逢的喜意;而惊觉,是软风细雨,悄没声唤起的新开始。

春雷,没有夏天雷“咵——嚓”的刺耳,它多一点浑厚,少一点尖利,像父亲年轻时的吼。幼年时有好几次,父亲的雷霆震怒,几乎将我震晕;我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惶惶然定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退。若能变个小虫子,我肯定会寻个地缝儿钻进去,蠕蠕消失在他眼皮底下。

而我知道,虫子们是不怕雷声的。蟋蟀啊,蜗牛啊,青蛙啊,蜥蜴啊,关门闭户睡了一冬的虫子啊,惊蛰雷,对它们,是醒神的起床号。洞穴里,地缝里,泥土下面,它们被一串强大的声波撼醒,抻抻腰身,打打哈欠,揉眼,起身,僵僵地爬出来,伸脑袋一看,恰被一股甜美温润的小南风儿撩了一下,呀嗬!花下,叶子上树,连窝边草都茸茸绿了耶!

春天,在惊蛰节令里,显出江山初定的雏形。

我娘她们,对惊蛰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们普遍认为,春天第一声雷,有着神奇的力量。

那时田野的地头田埂,长着绿发一样的野蒜,肥白的根,在泥土里到处游弋。雨水之后,野蒜率先冒了尖儿。不过十天,便婷婷如碧,嫩得一捋就喷辣汁儿。它们齐整又聚堆儿,是我们喜欢薅的一种猪草。薅满一篮子,就可以跑着玩儿。捂了一冬厚袄、厚棉裤的孩子伢儿,乍换春装一身轻,谁不想撒个欢儿呢?

等把野蒜弄回来,娘却说,野蒜这东西,没响雷不能吃,猪也不给它吃,会中毒。

我说,咱不是吃过野蒜玉米饼子吗?多好吃哎!

娘说,还没经过雷震,吃了会烂肠子。惊蛰雷响过,褪野毒哩。

呵!难不成雷声也是一味药,可以涤荡邪性,漂白良知吗?

多年以后,我的母亲过世了,关于惊蛰雷的奇效,渐成一则将要遗失的传奇。

老屋里,只剩下父亲。他一个人,形影相吊地做饭、喝茶、吸烟、回忆,筹谋农事。我每次回去看望他,都竭力劝说他,跟我们去住,他不肯。他固执地待在老屋,被一层暮年的“锈”和一种孤独,紧紧包裹。

水一样的寂寞,在老屋里荡漾。

老屋的每一件家具,都还是三十年前的面孔,一如既往地用那个时代淳朴的眼神看着我。沙发上,铺着的,是娘编织的毛线垫子;床沿,搭着娘做的绣花床帘儿;墙上两大玻璃框照片,有我们家族所有人的旧时记忆,我的青春女儿的幼年,都留在那里;桌上马蹄表里的老“母鸡”,还在一上一下地啄食……

父亲当年动不动就爆发的雷霆火气,却不复出现。或许是生活境况的改观,卸去了他心上的一些重负,或许人老心软,本就是一种自然规律。

我有时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使父亲冰雪般严苛的脾性,一点点融化如水,从此进入了温软季节。我记得,我生日前两天,他还专门电话给我,让我别忘了给自己做点好吃的。我简直骇异,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向我们絮叨的话题,不外是村里谁谁走了,谁谁又生病了;南园该施肥了,西沟的山地,该耘一遍了。随着一辈儿故人的离去,他的内心世界,正在慢慢萎缩,更大的寂寞,正在走近。

只有农事和节令,像一道惊蛰雷,促他从寂寞里一跃而起,走向田野,跟春光融汇。

也许不分老幼贵贱,人都脱不了寂寞;而把寂寞打开一个口子,让春光涌进来的,是惊蛰雷,是雷声一样的力量。它让心上萌出新芽,抽出新枝,立起一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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