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

昨夜睡梦中，一双眼睛，一双浑浊的眼睛，从大地上张开，依稀是故乡，又依稀是老屋后那片荒芜的土地。那双眼睛张开就没有合上，睁开，再睁开，我模糊地看到：那是母亲的眼睛。从梦中惊醒，茫茫暗夜，一片漆黑。母亲长眠在阳坡地里，为何却在阴坡屋后的土地上睁开了双眼，在暗夜里，我思忖着。

也许是因为人们远离故土，谋生他乡，乡村土地渐渐没有人耕种。养育了祖祖辈辈人的土地荒芜了，杂草丛生，母亲焦灼的心再也无法抑制住悲伤，于是她睁开了眼？在大地上横行的蚝狫、疯长的杂草，让母亲不忍长眠，于是她睁开了眼？或许母亲看到了和我一样诞生于山乡而游历于城市的人疏远了大地而怨艾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嵌在屋后的大地上，发出的光微弱而平静。我似乎看到那双眼如秋天里飘散的落叶，无助而神伤。

我颤抖着，如一只兔子见到狮子般觳觫着。母亲的老眼虽然浑浊，却透着无私。她像一口智慧的深井，有着儿女们取不完，用不尽的生命的源泉。

我扑进了生活的大海，和风浪、漩涡、急流抗争，长久忽略了母亲钟情于土地的心愿，让她难以长眠，让她在暗夜里睁开了一双眼睛。她这一束深情期待的目光，依旧像那永不熄灭的航标灯，在生活的风浪雨雾中，时刻指引着我生命的航程！

在几颗高大的核桃树遮挡的石板房前，母亲似乎在那里呼唤着我回来。我刚想问询母亲在哪里歇息，在哪里吃饭，天就亮了，母亲消失在天光里。突然，我就有一种想回家的冲动。

我的童年行走在山乡，而后一直远离了她，远离了那片年年给我食物与温暖的土地，远离了土地上的河流与植物，远离了那山，那消失殆尽的童年。故乡成了记忆里的树叶，城市里的混凝土隔离了我与大地的亲密接触，那双眼睛就是母亲想吸引我对土地的关注。

父母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土地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他们对土地的感情，犹如子女，胜过自己。记忆里，他们长满老茧的双手，青筋凸起的双脚，甚至于血液里，都粘着泥土。他们常说：咱农民这辈子靠的就是土地，没了土地就没了根。每每看着除草后的地，干净利落，颗颗幼苗，一排排傲然挺立，相间着翻新的土壤，那简直是一幅图画。父母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女一样脸上洋溢着喜悦。他热爱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的在土地上春种秋收。

2006年春天，一生操劳，一生含辛茹苦的母亲突然一场重病瘫痪在床。母亲的天空顿时失去了色彩，一夜老了许多。“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人子的我能为母亲做点什么呢？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每次回家，我都不敢正视她那双眼睛，那双痛苦无助而又渴望站起来的眼睛。我只好每次回家都背上母亲去屋后，让母亲看看她丢心不下的土地。

病中的母亲依然操心着她的土地，不断地督促父亲不要荒了地。以至于父亲忙了地里的活，还要伺候母亲。我不知该怎么劝说，只能绕着：“如今种地不划算，你就照顾好我妈，再说你腰腿不太好，就让荒了吧。”

“不值钱就不值钱，该种还得种，农民不种地干啥？”

刹那，我忽然觉得，我并没有真正理解父母。这些地在他们的镢犁锨锄之下，将近一辈子，不是孩子胜似孩子，是份无法割舍的感情。这些土地，他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只有他们体会至深。

我该怎样回眸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所藏的万千情怀我该怎样去解读？我突然就泪流满面，突然就特别特别地想念母亲。泪眼蒙眬中，我仿佛看见母亲正在土地上睁着一双混浊的泪眼，痴痴地眺望远方，看我几时能够心疼土地回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