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

作者: 侯占良2018年02月28日来源: 商洛日报原创散文

老郭头戴瓜皮帽,眼罩黑片子墨镜,老电影里鬼子偷地雷似地蹴脖子缩腿,蹑手蹑脚地跟踪院子里拾破烂的男人。男人在垃圾箱边翻出一叠纸箱,看着上面的字,一袋烟的功夫,眼睛不眨一下,像个敬业的校对,似乎不整出一两个错别字,便显得自个水平太低,没球能耐似的。唉!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有点失落地丢下纸箱,在院子里捡起两个矿泉水瓶子,悠悠闲闲、不紧不慢的溜达着,一点也不体贴六月天里热出满身臭汗的老郭的艰辛。

男人像发现跟踪的地下党似的突然蹲下身子,老郭亦蹲下身子,嘴里唠叨:这么长时间,狗日的总该撒泡尿了吧,小心憋死你!

还好,男人总算沿着老郭设置的桥段——终于去老郭那幢六单元一楼的墙拐角解开裤腰带。老郭老鹰抓小鸡般扑过去抱住男人,喊着:你尿,你尿!男人听作:你要,你要!抱紧内裤嚷嚷:不给,不给!——男人把捡到的一张五十元纸币正往裤衩上的口袋里藏匿。耷拉在脚面上的长裤差点绊倒男人,但他顽强的猫直身子,双手护裆,梗头怒目、斗架公鸡般誓死捍卫胜利果实。

老郭无趣地丢下捡破烂的男人,气哼哼去找门房兼小区物业管理员老张说理。

……大约是去年吧,老郭东挪西借在惠民小区买了套三居室,房子选的是一单元一层,边沿有空地,能种瓜瓜菜菜补贴家用,还比高层便宜三五万元。老郭暗自惬意的日子,一不小心,竟让一阵阵浓郁的尿臊味熏得瞀乱燥气、立坐不安。

去年六月特热,告别半辈子守着的山旮旯的石板房,老郭每每闲暇,便搬挪躺椅于新居门口,茶一品,烟一叼,吾自逍遥。偶尔,老郭发现城里空气不好,这可能是电视里说的尾气、雾霾什么弄的,他向同迁新居的乡党打听,是否闻到尿臊味,乡党们皆摇头否认。老郭开始在自家房前屋后寻找原因:原来是有人在他家山墙根撒尿。真他娘的变态,自己卫生间不用,公厕不上,硬是藏着掖着欺服俺山里人。

老郭用最恶毒的夹杂着方言的阔嗓门在小区院子骂了一个早晨。

没用。尿臊味像守时报点的挂钟声似的在空气里依旧弥漫。老郭改用正楷大字号书写罚单,一泡尿五十元涨到五百元都不顶用。气极了的老郭专程从老家三十里铺弄来个马蜂窝,挂在墙角,要蜇得随地撒尿的人断子绝孙。儿子却阻拦父亲,烧了马蜂窝,他怕万一闹出人命,掏不起赔偿费啊。

诅咒、罚款、设伏、跟踪,该用的手段用尽了,尿尿贼尿尿依旧。老郭不得不求助组织。

……老郭走进门房,老张正在喝酒,邀老郭坐了对饮,两人本是酒友,不到山穷水尽,老郭是不愿意给朋友添堵的,可尿尿的事实在是不撕破脸皮不行了。听说老郭要找物业经理,投诉自己失责,看不牢门,管不住人,抓不到尿尿贼,老张便上下牙齿一咬:动用高科技。两人立马在老郭家三墙根安上了监控。

晚上,老郭的秦腔戏《辕门斩子》正看到妙处,老张买彩票中了大奖般地矜持地推开他家的门,知会他“尿尿贼”重出江湖,请他一块儿看监控。

监控呈现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朦朦胧胧的月亮地里,孩子对着老郭家山墙根撒尿,影影绰绰半截木桩似的移动着身子,似乎要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签名……

老张指点老郭:是七楼吴老太家的娃,咱们找她说理去。

吴老太对老郭、老张的问责一点也不奇怪。她从橱柜取出一瓶红西凤,边给邻居倒酒赔情道 歉,边唉声叹气地诉说起自己家的苦情。她说撒尿的娃是她侄孙子,是个傻子,小学上了五六年了,斗大的字没认下几个,她侄子,也就是傻子的爸每月从浙江寄给她两千元,托她代养,上学也就图个让娃不落单,不至于孤单出个啥毛病,没承想傻子会祸害邻居……

正说着,傻子回来,“咚”地,书包甩在酒桌上,老郭边扶稳酒瓶,边审问:你为啥在别人家墙根撒尿?傻子:我尿石榴……上肥……石榴开花…………回来……

老郭、老张懵了,听不懂傻话,彼此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吴老太拎起书包,眼泪巴巴地推搡侄孙子去卧室看电视,又一次给老郭、老张斟满酒,自己也倒了半杯,断断续续地扯起吴家的家长里短。

傻子家在离城百余里的南山吴家沟,父亲吴梁是个木匠,钉沙发,打立柜,合棺材,乃至排掾挂檩盖大房子,样样来得。奈何这些年,村里的青年男女全奔南方打工,挣下钱的,买城里沙发、立柜、房子,任老家房子塌了,陷了,也懒得回头看;挣不到钱的,三年五载的,守着南方工地苦熬。

吴梁属于苦熬一族。大钱没逮住,每年三万五万的收益准时上交傻子妈。日子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怪就怪在吴梁的工友回家探亲不该喝酒,喝酒也就喝点吧,不该喝高,更不该喝高了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丢出一句:吴梁和同村打工的小媳妇蔡某合租房子,搭伙过起临时夫妻的日子……

吴梁妻子找到老姑吴老太:她丢舍不下傻瓜儿子,可也不能白白地把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予别人享用,自个守活寡。她要学孟姜女千里寻夫。

……接傻子那天,天下起雨,傻子一手抱着妈妈给他栽着小石榴的花盆,一手抱着妈妈腿,鼻涕眼泪地反复询问母亲:啥时回来?妈妈告诉儿子:石榴开花了,她就回来。

傻子在蒙蒙细雨中,抱着石榴树,抱着满满地期待走进惠民小区的七楼。

傻子的石榴树睡觉时放在床边,吃饭时抱在锅边,看电视也要挪到面前摸摸揣揣,遮挡的姑爷看不爽秦腔戏,便发了脾气,一脚踢碎了花盆……至于啥时候石榴树移栽在老郭家山墙根,啥时候傻子开始对石榴树撒尿,一切的一切,吴老太也是刚刚知晓。

离开吴家,老郭上楼时胀满肚子的冲天怒气被人捅了刀子似的蔫巴了,莫名其妙,竟然还无端生出些许心酸。他从抽屉拿出手电筒,走近自己家房子的山墙根,寻找傻子的石榴树。

石榴树勺把般高,筷子般粗细,三个分杈中两个枯死,一个顶着三五片黄叶,在光晕里摇曳,一如求人救助的病孩舞动的小手。

许是酒精作祟,老郭突然冲动的拔掉傻子的石榴树,踅身回屋,手电筒次第扫描自己家养着的花花草草,挑选出一株枝繁叶茂、点缀着星星般花蕾的石榴树,移栽在傻子撒尿的地方。他掏出手机,庄重的拍下照片,准备择日找吴老太索要傻子妈妈的微信号码,把照片发过去,并提醒傻子妈妈:石榴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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