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岭下

2018年04月13日来源: 商洛日报原创散文

这岭太高,要是你家住岭北,咱俩……

——这是四十年前,我在商中念书和女同桌分手时刻骨铭心的记忆

岭叫高车岭,在我家所住的侯塬村北边,岭北乃商州县城。少时的岭子,龟山东延,公路穿坡,长长的刺芥菜蒸出的面鱼被人咬出个豁口似的。岭边的山脊,不怎么肥沃,草薄,刚够牛羊吃;瘦,少有崴蕤的松柏;但草窝里生一种叫老鸦蒜的野菜,茎根可度饥荒;刺槐里多长柿树,柿子炒面是男人们捞稻地时的佳肴。

岭上有座庙,是土地爷的别墅,还是黑虎龙官的鸾殿,说不清。只知道父辈们在里边念过私熟。庙院有四人抱不拢的老槐,枝杆卧着两老鸹窝。下雨,少年披着蓑衣,瞄一眼牛,只要不到崖边,蹬落石头砸了岭子路上零星的路人,懒管的。倚树,看天,看雨,看岭下村子里黑矮的屋舍,看屋舍袅起的细细地一家一户一模一样的炊烟拧绳儿了,啧一下嘴巴移动眼睛,再看八月里村沿百亩稻田金色的雾霭,河堤芦苇绿色的薄云,待烟,霭,云里,漾起酸菜糊汤的饭香了,牛也就该归圈了。

十八岁中学毕业,在高车岭上左顾右盼,遮遮掩掩地弓起手背、袖头抹眼泪,痛彻“离城一丈,都是乡棒”的苦涩时,丝毫没有埋怨高车岭的意思。看到有熟人上岭,躲身岭上那汪泉边,捧一掬母亲乳汁般的清凉喝下,身心便顿时滋润畅亮……

高车岭,我的母亲岭。

七十年代初,“深挖洞,广积粮,要准备打仗!”三线建设的国防厂子十号信箱,于岭北的李家塬村基建,岭上岭下,拉石头的架子车蚰蜒似地蠕动。家住岭根,离公路最近。每每,拉石头的一声锐喝:“谁掀车子哟!”我会第一时间冲出家门,躲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占住架子车的一脚,压着嗓子喊拎着板锄准备上工的五爷。一车毛石分量重过千斤,攀爬六七十度的斜坡,驾辕人腰弯的像背笼攀,掀车的尻子撅得裤腰溜到大腿根,干裂的,泥泞的,抑或冰茫茫的路上,我们辗压的车辙,像两排省略号在身后的车辙里延伸,揉搓,消失。

到高车岭头,围着那眼泉,拉车的,掀车的,过路的,谁都可喝,不收一分钱的。拉车人付给掀车的一人一毛五分钱。那年月,一个全劳一天的十分工,价值不到两毛钱。偷偷摸摸的,掀车几年,我拥有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英英武武地岭上岭下的疯。疯够了,没人了,心空了,取出竹笛,对着泉水和水里银银的碎月,吹满腹惜惶和些微的憧憬,一如对母亲的倾诉衷肠……

年长些,始知古乡的高车岭乃是文化岭。

县志上说,高车岭为商州出入之门户,横卧于丹江和南秦河之间,山北为秦,山南为楚。当年的商州莲湖码头,巨屋千家,百艇联樯,千蹄接踵,商贾云集,熙熙攘攘。商州驿路在当时全国驿路交通中占居第二位。“高车岭”作为“商山路”的咽喉,是京城通往东南方向的必经之路,大都通衢,也成为官员贬谪升迁、学子赶考的交通要道,留下了各色人等心灵轨迹的不同文字记录。

有“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的自嘲;有书写山川灵秀,讴歌民风田园的“风来花落帽,云过雨沾衣”的胜境妙趣;有慷慨激越,感叹雄关漫道之艰辛,道出了“六百商於路,崎岖古共闻”的抒怀。

还有汉惠帝以驷马高车迎“商山四皓走过高车岭”……

文化也罢,沧桑也罢,高车岭已是昨日黄花。高岭已乘黄鹤去,白云青山空惆怅。

一座彩虹桥横垮龟山两端,牛哄哄地张扬着今日互联网时代的“高车岭”。侯塬村、商州城给一脚油的路程,“乡棒”“街皮”没球啥两样。不同的是,高车岭那眼古老甘甜的泉没了,五爷的孙子把一元一瓶的矿泉水背上彩虹桥,一瓶卖两块钱,少一个分分洋都不行。如蚁游人在龟山兜风,打“三代”的五十、一百的钞票输多了,失落地手抚摸着“神龟”,鸟瞰岭北岭南。

岭北楼房林立,岭南林立楼房。侯塬村的老屋炊烟没有了,稻田、稻田里游弋的桃花辨鱼没了,芦苇荡以及苇丛里“呱呱叽”鸟儿的歌唱没有了。有的是开发商弄出的没住几户人的十几幢高层;有的是满村老庄子、责任田里两层变四层四层架八层的等着拆迁数票子的村民们的楼房;有的是新车站带来的房租上涨、小吃提价、络绎不绝的人喊车鸣的喧嚣与繁华……

夜色来临时,岭上岭下才有美景。岭北丹江,斑斓的饰灯,镶嵌出蜿蜒东去的五彩的龙;金凤山明灭闪烁的灯柱,点染着州城朦胧迷离的画意诗情;华轮酒店的电视大彩屏,或远或近的,让你恍若环球旅行,现代化便没有了时空。岭下看岭,彩虹桥两端,两座五彩塔亭剔透晶莹,一如水中龙宫。桥若南秦河游来的桃花辨鱼,桥墩大小六孔,赤、橙、黄、绿的光束,点缀鱼鳞,呈现缺缺圆圆变幻着的六轮月亮……

桥下小侄儿辈,依车约会,高车岭再也没机会成为爱的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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