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

作者: 潘维2017年11月14日来源: 四川经济日报现代诗歌


铁轨尚未铺展到雨水深处,
大大小小的黎明依靠菜市场
贩卖给每家每户。早安!窗子的书页。
我露珠的手指总避不开那道霞光:
近代史曾把后方大本营设立于此。
当我翻开账本和寿礼簿,突然一阵疑惑,
发现触摸到的是“有容乃大”、“积德”之类信条,
它们与紫檀木桌上的读书声汇成一脉,
在青瓦白墙间流淌。
简约的典雅——这是岁月用来形容质量的
悦耳清音。如果说某个家族因一场酒宴
而延缓了起床,你完全可以相信,
历史在一个梦的侧身里发生了位移。

那荷花池,多像一张委任状,
当它进入你的视野,你便获得了授权。
我年幼时,生活就是少女,
她梳着发辫,在嬉笑的尾音里钻进钻出,
不正经的形象,一派迷糊;
直到京杭大运河把她从藤萝下带走。
那一天,小莲庄的香樟树听说了
燕京,平日里热闹的净香窟也安静下来,
陪她换上丝绸旗袍。难过的
不是一座座石拱桥,是银手镯,
它黯淡了,甚至照不清皮箱底的全家福。
在太湖石垒叠的假山上,几只鸽子
古怪地传播风语;丝业会馆前的雌雄狮子
表情威严,毫不顾忌乡人面子。
茶馆店发布的头条新闻,
居然是刘家的门槛又抬高了一寸。
其实,当一个人离开本土,他就已从乡愁里毕业。
遥远不仅仅是一位近视的导师。

文艺片场景:雨中的路灯,无意义的弄堂;
高跟鞋笃笃笃地打着密码,
在失眠的青石板上。我几乎能
破译这抒情电波:潮湿的黑,
把影子拧入更漆黑的哆嗦。
夜半歌声从苔藓里一丝丝冒出来,
姑嫂饼的芝麻香翻阅院墙。
嘉业堂天井里,两口大缸玄虚莫测;
刻字工已想不起女人的味道。
天上的一只金蟾知道,
书是藏在流水里的,
藏书楼只是一曲人鬼情未了的昆剧。
唱戏的小生并不在意台下的观众
是婚姻的保护神还是入侵者,
他唱着,沉浸于江南丝竹的声声慢。
一个光宗耀祖的败家子
和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福禄寿,
哪一种胜利属于海派南浔。

那时,鹤发童颜的吴藕丁对黎明的忠诚,
只有荻港渔村的帆影可比。
公鸡啼鸣之初,几只白鹭飞起,银鱼、白虾
渐渐透明。他的手腕灵巧得像在撒网,
羊毫湖笔落上宣纸仿佛自然在低语。
墨汁,饱经枯淡浓瘦的沧桑。
古意无处不在。雾的清凉
拨开芦苇,一张劳动的脸
红扑扑地显露:那是杂货店教养的采菱女。
他们的时代——远远的都能看到,
一首燃烧过度的田园牧歌。
当然,我并不羡慕别人的传奇,
我的身体喜欢装下一部江南史。
我愿在张静江呼风唤雨之时,
替他去照顾象背上的五朵金花,
可惜她们冲上了街头,做着先驱,
没有把祖上的盐业在菜里做好。
鱼米之乡需要燕子把泥巢
筑在房梁上,吴侬软语在微光间呢喃;
印花布慢慢吸收着田地悠闲的蓝色。

黄酒是粮食和水酿造的山坡,
最温婉的风景在那里摇曳
我爱过的女孩。对她们曾快乐过的愚蠢,
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想触摸被风铃
追逐过的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记得一场雷雨,酷暑瞬间消逝;
船娘停下木桨,眼神里的电流
突然中断,真空的纯净让世界毫无悬念。
屋檐下的水仙淡淡地开着,
邻家的事情悄悄地做着,
附体在蜻蜓身上的直升机超低空侦察
被寂静拍打的潮音寺。
青翠竹荫包裹的信仰,用月亮的
盈亏,称量每一个香客。
没有遗憾,允许几分惆怅。
北斗星的长柄指向隐蔽的枯荣。
风忘了把一场邂逅带到桂花树下,同时,
也忘了含山笔塔汹涌着的飞天云烟。

可以联通全人类的电脑,永远无法取代
身体的移动。我的文昌阁
是临河一间简朴的明代老屋,
它毁了又建,反反复复,古气仍暗自绵延。
推开窗子,镶嵌在木框内的秋天
是混搭时尚:地板厂庞大的车队
在运输稻穗上沉甸甸的暮色;
银行撰写的导游词,满足了
市场,可丢失了梦幻部分。
无需用一曲评弹,去修复青瓷碎片;
也不必把唯一的选票,投给茫茫虚空。
在历经千山万水和十万人家
之后,玉一般圆润、性感,
新柳般单纯的初恋,
会接纳这片风景:风暴眼里的
那一抹淡蓝,干净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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