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宁不见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卷耳》

俯首便是漫坡卷耳，草木瘦瘦的，凉意浸湿了寒衫。一步之遥，那梗青藤却始终没能长出。转过这片葳蕤卷耳的老坡，薄薄的风须臾跌下一眼云崖。

多久没有再踏上的经年旧地，苍苍卷耳，牵牵铺在路边。一地茸痂蔓生，许是他当年种下的。不知还会流转多少岁月？谁料能否经得住韶光旖旎？

一阕杏花天。他说的撷暮撩烟，吟断了这残野随处的卷耳绿枝：

梦阑烟冷荒愁倚，半点月、山关千里。

晴空暮断孤香砌，一夜子规楚地。

听别后、笙箫绿绮，问落雁、天涯歌细。

落红捻来相思细，捧卷不觉泪笔。

那时的佩衿依然完好地札在篮上，姑且是盈筐不满。分明弥望都是卷耳，却生生舍不下佩衿的另一段。定要辗转去云崖上再最后回首，哪怕是一切形容枯槁，凄怆彻骨亦在所难免。你还是执意走来，花开数管，云染几重，是意料之中的荒凉。

到底那梗青藤没有再长，仿佛凝滞在当初的那一刻，中间所有的光阴被莫名裁剪，只是蛰了些萋萋绿藓，斑驳剥落了那日渐芜绝的藤干。你还是看见了它——曾经的另一半，而今只剩手中篮沿系着完好的佩衿。你如今拿什么当执念呢？那昔日青藤上缚着的佩衿，风雨婆娑后余下几痕残丝败线。纵然一半是完璧无损，那也无以弥补镜碎的结局。他那时便是牢牢抓住了这梗青藤的吧？连同那匹瘦马，不知是他先坠落的还是青马在崖风里驮着他的？那一刻，有兵临城下的苍茫，有视死如归的情怀……

血滴在落崖的风中。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一丝惊惶。恐怕便是那骑不屈的瘦马了。而他，是为了那飘落的佩衿，至少要能让你还寻得见，不顾那料峭微冷，寸石嶙峋，跌下的刹那还尽力抓住青藤，缚上你的佩衿，生死两无瓜葛了。

站在云崖之上放目八荒，飖飖孤隼，落鸿凌空，谁想它的背后是深情的卷耳之田。你的半篮卷耳，恐怕永远没有盈满之日。一滴，一滴，细细柔柔的，是他在低声泣？慢慢抬起头——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渐渐打湿了逶迤山路，蒙蒙漓漓，也是一场忘肠雨。逆行的穴风从崖下袭来，卷起了那半残丝败带，款款地，似要向你飞去，若是如今回来，莫不是枉费他最后的心力？你提起佩衿的竹篮，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卷耳一一倾入渊薮，那是祭奠他的苦心孤诣，他的情深不减。转身走下这贴满卷耳的老坡，它确乎老了，连坡度都温缓松软，再也寻不见当年的战火硝烟。下过雨的卷耳之田，翠色里流出了血一样的卷耳。

原来是相思但不见，宁不采卷耳。

【玖月之歌，荏苒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