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启示

望着上周还是满树老黄叶、今天就是满树胚芽与幼叶的黄桷树，我感动得流泪。黄桷树，于我并不陌生，但对它这般崇敬，竟还只是这个初夏的事。

在我读书的村小旁，大概五十米外，就有一株黄桷树。黄桷树很老，到底有多老，人们都说不上来，也漠不关心。看它那树皮，干裂得一块一块的，我就觉得它很老很老了。黄桷树很大，有三棵大分枝，分杈点高，枝叶婆娑旖旎，遮天蔽日似的。男学生们如猴一样爬上去，坐在分杈点或分枝上玩耍，洋洋得意。有着男孩子性格的我，也如泥鳅似的一溜儿爬上去，斜躺在树杈上，向下面的女生炫耀。这是我对黄桷树最初的认识与记忆。

年龄稍长，不知何时开始留意到黄桷树居然会“结果”。那时候我们的见识短浅，只知贪玩，不爱观察思考，便把黄桷树的胚芽误认为是它结的果子。当有风吹来，胚芽就像脱掉外衣似的一层层掉下叶片，嫩白嫩白的铺满一地。也有很多胚芽整颗掉下来，我们就捡起来一层层地剥着吃。胚芽果虽然新鲜，但苦涩，实在难吃，后来，孩子们都不再捡黄桷果吃了。

再稍长，便听见大人们说黄桷树里有“妖精”，小孩子最好远离，如果不信，可以对着黄桷树撒尿一试，晚上准会有黄桷精找来！我被妖精之说吓到，心生畏怯，从此，渐渐远离黄桷树了。冬去春来，黄桷树依旧年年掉“果子”，但我早已不再对它产生兴趣。在我眼里，黄桷树除了掉“果子”的不一样以外，与其他树相比，并无甚特别之处，这种常年披绿的树太多，我已司空见惯，甚至熟视无睹了。

许是年将四十，开始珍爱生命之故，今年开始关注单位里那两株黄桷树。我发现披绿戴春一整年的黄桷树，在盛夏酷暑里绿得更蓬勃，在冬寒桎梏里绿得特别厚重，只有到了春末夏初，才悄没声息脱去绿装换黄叶。许是绿得太久、太累、太用劲了，那黄叶一下子钻出来，一两天的功夫就满树尽是老黄叶了！黄得那样的沧桑、那样的老态龙钟！那黄上布满了历经沧海桑田的沟沟壑壑和岁月风霜蚀刻的一块块黄褐斑！人生里第一次发现黄桷树竟有这般疲惫不堪！但奇怪的是，它那飘飘悠悠零落、醉卧树下静候发芽的姿态，又让人看不出它饱经风霜的长久期待！捡拾一片斑驳的黄叶，握在手里，它让我想起一生负重的老马，跪卧之际既是卸任之时，也是生命圆寂之时。见惯了黄桷树的绿，突见这奄奄一息的老黄，我唏嘘不已。那几天里，我都不忍心再看黄桷树，即使偶或从旁经过，我的眼光也有意躲避，观望别处。真真个是叶自飘零，人自哀。

奇迹往往在一瞬发生。几天后，当我再抬眼撇望黄桷树时，发现叶黄蒂落之处已长出胚芽！仔细一看，许许多多的黄桷果胚芽藏在黄叶间。有的胚芽欲胀欲裂，芽片胀裂处，新枝和柔嫩的叶片探出头来；有的芽片一层层剥落，柔枝嫩叶迎风舒展；有的芽片不舍掉下，张开一双手，捧举着孱弱的枝叶生长，宛如一朵朵莲花护佛。风吹来，有的芽片不得不放手，随风而去，而在它飘落的瞬间，幼叶仿佛倏地长醒，勇敢得可以独立面世！好一幅幅小鸡破壳而出、蛇蜕皮而新、母羊跪乳的生命图画！一两天后，树下一地胚芽片，树上满是破芽而出的柔嫩枝叶。随后，地上的胚芽片越来越多，树上的枝叶越来越密。三五天的时间里，一树黄叶影踪全无，变成满树的白绿了。

原来，黄桷树喘息的时间这么短！它只需片刻的休憩，便又马不停蹄出发前进了。那老黄是绿叶昼夜间抽丝剥茧吐出最后一滴养分的一夜熬黄！这积聚了一整年的养分孕育着一个个胚芽，一树树新枝和一张张叶片在胚芽里贪婪地吮吸生长，于是，短短的一周里黄桷树就完成了生命的华丽蜕变，满树苍劲的黄变成了满树新生的绿，然后这绿撑起一整年的绿荫。没有哪一种树像黄桷树这样让我看见生命的力量，让我这般动容。从此，我知道了该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