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叶子

那天中午12点多才散会。我走出会场，见丈夫已经开着那辆熟悉的红色小轿车等我在门口了。上车后，他告诉饭已经做好了，但等我的时间长了，需要热一热。

到家后，他一边热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闲谈着，他说：“如果母亲、妻子、孩子三个人同时掉到海里，你救哪一个？”

“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谁不知道！”我无精打采的应和着。

“这次是有答案了！有个培训班的老师真的做了这个实验！他给了四个选项：‘妻子、孩子、母亲、犹豫不决’。老师要求每个学员排除其他救助条件，必须在面临的情境中做出其中之一的选择。方式是到黑板画道，然后统计人数。”

“答案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你猜怎么着？选‘孩子’的最多，选‘母亲’和‘犹豫不决’的其次，选‘妻子’的只有一人。”

我心里一惊！平常说什么爱情“地久天长、海枯石烂”，这时都到哪里去了？！我也反问我自己：瞬间我的眼前出现我的丈夫、孩子还有生我养我的老母亲，但我毅然决定还是救丈夫。

“那你选谁？”我问丈夫。

“我是犹豫不决，”丈夫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认真，仍然兴致勃勃地说着，“你说怎那么多选孩子的呢？为什么呢？”

“你到底选谁呀？现在就让你选一个！”我一边夹菜一边继续追问。

“我也不知道。”丈夫笑着对我说，似乎还没注意到我的认真，似乎还沉浸在用这种方式检测的新奇中。

“我已经问你两遍了，你都说不知道救谁。可是当你说这个故事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我的话听起来还是平静的，但其中已染上了一些埋怨和不快。

丈夫突然不说话了，他此时意识到我的情绪已经低沉下来了。接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他在一边看着我。我感觉我的心很酸涩，眼泪总是要掉下来，可我装作平静的模样。此时饭菜在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只是努力地抑制眼中的泪水。

吃过饭我独自躺在外面的沙发上，一合上眼，泪水就顺着眼角落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怪他平时对我不好，也不是怪他也爱他的妈妈、他的女儿，我心中不平的是，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而他却不会像我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我？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

联想到已到不惑之年的我，感觉大半生来与人为善，从来对人都是倾心相付，可为什么得不到同样的回报？甚至有些人把你的感情、把你的付出当作鸿毛一般弃之于地？……想想这些就心酸。再想想现在，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不会给你相同的回报……哎，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哎，也叹这世间充满悲凉！

我本想，我和爱人应该像两个圆，我不希望我们处在“相交”或“大部分相交”的状态，因为那剩余的一点点的空隙我会视为那是对情感的不忠，那是爱情的遗憾之地！我希望我们是两个同心圆——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

现在想来，我太天真了！当我生命垂危、在海里拼命呼喊救命的那一刻，丈夫明确地告诉我，他不会救我。这怎能不让我肝肠寸断？

接下来的几日，我不哭不闹，也从没有在丈夫面前流一滴眼泪。此时，单位与家庭都让我找不到情感的皈依。在那星星闪亮的夜里，我辗转难眠，我甚至对爱情、对人生产生了绝望。

这使我很痛苦，但我又想努力使自己从这种情感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我想起了《维摩经》里那段“天女散花”的故事：

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黏黐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花瓣掉落，但花瓣不掉落。仙女说：“观诸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顾。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我多想变成那个周身不着花瓣的人！我想拼命地抖落落在身上的花瓣，让自己忘掉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忧愁，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无牵无挂地孓然一身、遗立于世。正如寒山诗云：“万境俱泯迹，方见本人来。”

可是，我不能，我无法走出似乎被囚禁的自己。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独自一人到街上散步。下了一天的雨后，觉得空气清新而微凉。一阵风吹来，感觉其中夹杂着极其微小的雨滴。夜色越来越暗，如同我的心仍找不到光明的方向。我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突然，路灯亮了，我往远处一看，整条街瞬间都亮起来了。我看到不远处那株老白杨树的叶子，经过雨水的清洗，在路灯的照射下，就似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翠玉在微风中飒飒起舞、默默欢歌。那一树茂盛的叶子绿得那么纯净、那么富有质感！我被眼前这没有预期的美景吸引了。

我突然想起德国莱布尼茨那句名言：“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是啊！既然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那么再美好的叶片也难以完全重合！即使是一棵树上最美的两片叶子。树叶如此，人不也是一样吗？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因此也就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心、两份完全相同的情！即使两个人的情感再美好，即使两个人都付出了百分之百的真情，也不能完全重合在一起，就似两片树叶，或者对方的叶片大于你，或者你的叶片大于他，总有“你欠我的、或我欠你”的那永远不能重合的部分。

这样想来，多天心头的乌云瞬间散了。我想，连你最爱的人都不可能与你的情感完全重合，又何必强求你身边的亲人、朋友、同事、甚至是陌生人呢？

人生在世，情感的世界应该永远是“相交”的状态，“差距”反而成为了永恒。也正是那份或大或小的情感的差距，才使我们的人生演绎出万千种求不得的永恒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