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于秋思

出身贫瘠乡野，草间一莽夫，我哪里有什么诗情画意去伤秋悲秋？命运的颠沛流离，辗转数地，见识过台面上的繁华，目睹过人走茶凉的清绝。得到过所谓贵人的提携，身负过某些小人的暗器。关于青春，关于远方，我在一个个破碎的黎明前，听见过梦碎的脆响。

栖息在沸腾的城市里，鸡鸣不起，而狗吠还能穿越不眠的梦境，悄然而至。很多时候，特别是每一个秋天的到来，我总是如一片枯萎的灌木丛，在一夜秋雨之后，长满斑斑点点的蘑菇。每一把小小的伞面下，是一阵紧过一阵的腐朽的气息弥漫。年少轻狂，伸手自以为可揽九天月，八千里云与月也在等闲间。在历经寻觅、伤害和背离之后，樯橹间灰飞烟灭的是曾经那么茂密的信仰和勇气。

走了很远走了很久，慢慢质疑当初的执意出走，于今又有什么意义？在朴实的乡下，被岁月抽走了丰腴年华的父亲，总是能够将军似的检阅他汗水培育的稻子。稻子金黄沉甸，那是世上最好的黄金啊！是这些金子喂养了我的骨骼，赐予民间大地一切美好的传奇。作为一株迁移的稻子，纵然有千娇百媚，在城市板结的水泥上，在五彩霓虹灯下，都轻浮不堪。除却背井离乡，除却孤苦伶仃，还有什么可以深情相拥的？

怀想当年的那方田垄，有一只又一只的麻雀随风旋转在清凉的风里。这些鼠目寸光的飞行物，在我眼里曾经是多么的可笑。笑麻雀之短视，竟然成今天之艳羡。孤老乡野，总比埋骨他乡要好上千万倍。于是，才有村人千里奔袭，剩余一口气，只为瞑目青山。

秋风起，夕阳下，人的心里，谁没有一个长长的清单，罗列着多少美好的事，可总是被搁置，最后腐烂在时间的阁楼上，唯有自知，无从话他人。或许，我该学佩索阿写一部惶然录，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年老色衰在乡愁的箭镞里。

无处安放的孤独啊，人与人接壤，能诉说的总是雪泥鸿爪，好的也不过几桩人情世故。能说的，都不是最深切的孤独。正如，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而我，之所以忧伤，就是不愿意在秋天里虚空，如稻草人，看着浩大的秋天撤退，两手空空，两袖清风，两眼迷离，两臂乏力，被最后路过准备冬眠的田鼠嘲讽。

好吧，我习惯在秋天里忧伤，不看书，不看手机，不想前生后世，静默地深呼吸。没有乡土，以自己的心围堰。怀揣远方，远方给目光以无尽的慰藉。

在这接近尾声的秋天里，露水已经快要凝结成霜，月还是多年来的那轮明月，所有的流离失所都只是必经的际遇。尽管生活可以让我遍体鳞伤，但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深信，所有伤口都会变成我最强壮的地方。

生活终究并非一时一地之得失，是千山万水走遍的历练，是忧思愁结的清理，是明知依然有接续的寂寞、悲伤和分别，依旧持有一天一地阔大的决绝勇气和满腔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