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够安放梦想的村庄
进入腊月，年就象是一锅快要蒸熟的馒头，味道越来越浓厚。远在他乡的人们这时候所有美好的愿望只剩下唯一，非常的简单而又固执，这就是回家，什么理由也阻挡不住他们回家的脚步，无论他们是富足殷实，还是依然两手空空；是欣然，还是忧怨。无以数计的背�爸氐禹吃诨丶业穆飞希弊呦蛲桓龇较颍甑姆较颉Ｄ抢锩婷挥形业挠白樱蛭一乖谒缙�流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外地过年，一个人过一个人的春节。
大年三十，可能所有的人们都沉醉于年的浓郁酣甘之中，我却索然无事，独自一人任着步子踯躅去留；不觉走进了一个村庄，它的名字叫高垌，其实高垌就在我们住所的附近，平日里繁忙，来去都是匆匆，现在我终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游走其间，细细地触及脉络纹理。
这是广西南部的一个山村，距离南海不过百余公里。
村庄的远处是山峦，山峦连绵不尽，有云雾的时候若隐若现，似在奔跑；风和日丽下浑厚苍茫，染的半个天空就是静谧庄严。村庄周围有剑麻园，剑麻清瘦干练，风骨铮铮，整整齐齐地一排排、一行行。有桉树林，桉树一柱擎天地笔直，丰茂阴翳，盛夏这里是一片清凉。村庄里其实到处是树，村庄掩映在树林当中。
还有荔枝林，龙眼树。当年在这里享尽了口福，荔枝和龙眼都是丰年，累累的果实挂满了枝头。特别是龙眼，密密麻麻，就象晴天夜晚里的繁星，枝头非常的纤细，弯垂得就象钓着了鱼的鱼竿。荔枝成熟在前，龙眼在后，荔枝刚刚过后龙眼才刚刚成熟，而且比荔枝的成熟期长。秋来又有甘蔗，百香果。百香果呈青色球状，成熟了颜色是紫色的，皮很厚，内部没有果实，只是一些很稀薄黄色的果瓤，如此的果子何以入口？当地人取笑了我们，百香果只能吸吮，吸吮果瓤里很稀少的汁液，味道酸香浓郁，爽口可心、解渴提神。吃百香果吃的其实只是味道。村民几乎家家种百香果，百香果的架子林随处可见。我时常忙里偷闲寻找，还好，每次都有收获，全身的口袋里都是疙疙瘩瘩的。百香果很耐存放，月余味道没有丝毫的变化，劳动回来的时候正是口渴的时候，切开百香果滋滋地吸吮。野生草莓点缀山坡，洋桃跳跃显现，黄皮果、芒果出人意料……许多已经入了口，名字却无从查证。许多的滋味不能表达，只有留在心头细细咀嚼，慢慢回味。
野生的自不必说，属于农家的也不用担心，主人们看到是异乡人，他们就装着没有看到，或者是让你采摘得更多，热情的让自己就不好意思。这里民风早就让人折服，施工队的模板、钢筋、钢管、家私、柴油等等从没有丢失过，看管人员在夜里只管呼呼大睡；只要把他们的应该得到的赔偿款项付清了，他们从不会上路无理阻工。在内地一些地方修路施工，你吃当地一个瓜果，可能要花上百元，你踩了当地的田地，可能要付上千元，但在这里没人讹诈你。这里的耕牛都是放养的，主人把它们独自丢在山坡上啃吃青草，主人兀自离去。可能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主人没有前来顾及，夕阳西下的时候主人才赶来，但耕牛还在。主人在前，耕牛在后，他们悠悠自得地回家去了。
现在当我经过他们的门前，有些村民主动地和我搭话，虽然语言有些障碍，但我很清楚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他们问我春节好；还拿出当地的风俗糕点让我品尝，他们过年不吃饺子。此时的情感竟是如此的脆弱，我觉得温暖在全身涌动，感激在血液里奔流激荡；眼睛有些湿润，声音有些哽咽。
视野随着高高低低的村道倏然开阔、时而紧促。
居住人家有的地方密集，十数八家挤在一起，楼房错落有致。有的地方稀疏、哩哩啦啦赶不上趟，就象拧不紧的水龙头滴出的水滴。有的似乎就不是本村庄的，远远地跑去了，可能它习惯了独处。这里的房子没有同一的坐向，譬如统一的面南，面东，或者是大致的某一个方向。它们的方向都是根据自己的具体位置和地势而定的，没有刻意。比如在山脚下，它只能背对着山。那一处地方是横斜的走向，房屋的坐向必须和横斜的方向一致。一条小溪从村中穿过，它们的坐向也就随着小溪的辗转而变化。只有溪水，没有小桥。中间是不规则的稻田，房屋就围着稻田而建，它们的方向似乎就是向心的方向。每一户人家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风景，一家的庭前是一颗弯背的老龙眼树，一家的屋后是一排的香蕉树，一家前面是荔枝树林，一家面对着一汪碧绿的池水，一家就在稻田的中间……有的根本发现不了它们，那是一处竹林，小路盘旋了三百六十度又要走出去，却顺着一声犬吠的引领，我才看到一户人家，它静静地站立在竹林的深处，不吭不卑。它的面前则是豁然开朗。
它们都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从容。
不定在某个旮旯，或是某个拐角，或是某个半坡上就会出现亭子。亭子由四根木桩组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稻草，呈圆锥形。它不是起初想象的供人使用的凉亭，而是为牛搭建的。牛卧在这里，晴天可以遮蔽阳光，雨天可以遮挡风雨。最主要的优点是免去了农人的放牧之苦，牛站起来稍微仰下头就能拽着稻草，它只管慢慢地吱吱咀嚼。工地附近就有这样的亭子，南方的雨说来就来，刚才是万里无云，转眼间就可能是狂风暴雨，每当下雨的时候民工大呼小叫地都奔向亭子里去了。亭子是一种时间概念，它的存在，印证着现在是若干年前先祖们生活的年代。
那处人家，着实让人羡慕。那是一处湖泊，湖泊中间有一小岛，房子是新建的，洋溢着新年的气息，大红灯笼在屋檐下挂了一排。楼房的左侧是香蕉树林，右侧是百香果架子，后面是亭亭翠竹。湖水清澈幽深，波光粼粼。整个水面上一群群的鸭子自由自在地游动，有的戏逐。突然一只挺项亮翅，大半个身子立在空中，扑扑愣愣地箭头一样快速向我方向飞来，激起一排的波浪，同时嘎嘎地高声尖叫着，似乎在迎接我的到来。鸭子是鸳鸯类型的，体魄巨大，红嘴唇，花羽毛，黑红为主。鸭子密密麻麻，黑压压地一片一片。岸边横着一条小船。
我的步子更加的忐忑犹豫。
忽然间，一处祠堂立在路边，我拐了进去，谁知这不经意的一拐，心途再也不愿启程。
就民间而言祠堂的规模不算简单，院落很大，房子也不少。有先祖的牌位房，有石碑房，有介绍各个分支，族人分布情况的文字说明。这所祠堂是郭氏家族的祠堂，它的先祖竟然是平叛安史之乱有功、赫赫有名的唐朝大将、被封为山西汾阳王的郭子仪。祠堂志上明确地记载着郭子仪有五房太太、七个儿子、八个闺女，他们每个人的的名字都写的清清楚楚。内地家户喻晓的戏曲《打金枝》里的郭爱是郭子仪最小的儿子，是他的第七子，他媳妇是唐王的女儿。由此看来打金枝确有此人此事，并非虚构。郭子仪其中的一支后裔，从山西辗转到福建，又从福建迁移到广州的潮州，在三百多年以前，又从广州的潮州移居到现在的广西高垌村。想不到一个家族上千年的历史，还有蛛丝马迹可寻；迁徙万里，竟然还在中国无以数计、再也普通不过的一个村落里浮现，让人惊喜，让人匪夷所思。他们是显赫的家族，为何不断地迁徙，为何抛弃故乡，千年之间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他们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精神状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往事如烟、世事沧桑，这些疑问大概只有日月星辰见证，但它们守口如瓶。祠堂志上还明确地记载着他们先祖起初来到这里时的环境状况，这里曾是原始森林，到处是沼泽荆棘，还有虎狼出没。由此我妄加猜疑，他们必定经历过一次重大的变故，那次变故让他们不能承受，他们选择的只有逃脱。当他们找到了一处崭新的、无人问津涉足、处于封闭的居所，他们简单而又快乐。当时间太久，又有外界闯入了他们的世界，他们唯恐暴漏，再一次感到危险的临近，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地放弃、又一次的重新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数次的迁徙之后，郭子仪的后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居所——现在的地方，他们停住了踉怆的脚步，还好，这一次他们可以安然无忧地长久安定下来。也或许，他们的先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一个人，他不谙世俗，四处云游，当他来到这里，发现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便决计留了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位郭氏先辈艰辛地开垦劳作，过着与世隔绝、几乎是原始的生活，但他觉得很满足，满足于这里属于他自己梦想家园，梦想生活，梦想人生。
现在的高垌村并非只有郭氏一族，还有异族，时间并不算太长。异族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才来到这里的，他们曾是民国后期时的士兵，当年他们被党国遗弃在了这里。前面是茫茫的大海，后面是紧逼的追兵，茫茫大海没有舰艇接应，紧逼的追兵不容他们踏上回归之路。他们应该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最痛苦的时刻，最恐慌的折磨，其实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他们面对的是绝望。好在他们并没有放弃，梦想着能寻找到某一个去处，那个去处是绝对安全的，能让他们安身立命，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也可能是出于被动的盲目和冒险，他们开始寻找，当他们来到了现在的高垌村，他们发现了高垌村正是他们所要寻觅的地方，但他们当时还是不能肯定，犹豫再三才留了下来。即使留下来，在初期我想他们还是顾虑重重，就象是惊弓之鸟，时时刻刻在密切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时时刻刻做着应对的准备，倘若风吹草动，他们可能就会在第一时间内离开。事实上他们是幸运的，不是上帝和神灵的保佑，而是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不仅摆脱掉了人生中最大的灾难，在这里安身立命，而且成了家、有了子女、子孙绕膝，过着正常人的生活，颐养天年。
他们自在高垌安定生活下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到死，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他们的魂魄也便静静地安放在了这里；可能在他们的心里，高垌已是他们的故乡，高垌才是他们真正的依恋和归宿。其中有的虽然现在还健在，有时候也在后辈面前唠叨他们的故乡在北方，在内地，在中原的某个村庄，但从没有付之于行动，可能他们非常地清楚，就是故乡接纳他，他也是不会回去的，故乡赋予他们的只是生命，异乡赋予他们的却是一种生活。故乡变成了异乡，异乡变成了故乡。他们的后辈，就是他们的儿辈，北方的故乡激不起他们任何的兴趣，他们内心里不会承认父亲亲口告诉他们所谓的故乡，他们是喝着高垌的水，高垌的稻子长大的，是土生土长、原原本本的高垌人。
我站在这位三百多年前来到这里的郭家先祖的面前，默默无语，但我们穿越了三百多年时空的阻隔，不用任何的语言就彼此相通相融，我已经深深地领会了他的平静和澎湃、循旧和叛逆、沉默和呐喊，沦落和潇洒。他的后辈们感谢他，民国的士兵更应该感谢他，是他把梦想变成了真实，才能够让他们拥有一个美丽而又安静，火热而又恬淡的家园。陌生的我也该感谢他，他传递给了我温暖和慰藉，这种的温暖和慰藉让我产生了足够的自信和执著。
我曾经质疑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离开故乡，那么多的人在他乡异地里漂泊流浪，我突发猜想，是不是也正在象三百多年前的郭氏先辈，几十年前的那些士兵一样在寻找着现在的高垌？
我来时，独自一人；影子老短。
我转身时，亦是独自一人；影子老长。
村道如渔网一样撒开，我忘了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