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夕阳懂黄昏

作者: 采桑子2015年12月24日情感文章

奶奶爷爷的园子,和我们家只隔着一道平膝的栅栏。他们家比我们早两年搬来,我住进来的时候,奶奶家的园子已经很成气候了。靠近房前大片的花池里枝繁叶茂,月季花最多,一簇簇像大团的火焰,是红红火火的盎然。西侧又另外隔出的小菜园生机勃勃,鹅卵石砌成的小径,将菜园子和草坪从中间分开,两颗美丽的银杏,香樟树长得最快,半个身子和枝杈已经伸展到了我们家的园子中。

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南京,儿孙们节假日才回来小住。爷爷比奶奶大一岁,75岁了,耳朵很多年就听不见,头发却是黑的,奶奶呢,耳聪目明,头发却全白了。奶奶慈眉善目,很爱说话,说,一看桑子就是心眼不多好交往的人,爷爷就笑,爷爷听不见,早晨起来,我说,爷爷早上好,爷爷看着我,呵呵地笑,说,起来锻炼身体啊。我说,奶奶在烧饭吗?爷爷答,新栽的小菜要浇水,我说,爷爷要给小菜浇水吗?爷爷答,桂园的早点味道最正宗。奶奶就出来了,爷爷谁的话也听不见,却听得懂奶奶说的话。奶奶轻声地说一大串家乡话,爷爷便点头,然后就去做事情。

奶奶家的园子里,有八九棵栀子花,开的繁茂,奶奶隔几天就要采几朵送给我,说,桑子,这花儿放在有水的瓶子里,可以香三天呢。奶奶每次送花儿给我,都会跨过栅栏来到我家园子,喊,桑子,桑子在吗?我连忙大声说来了来了,去接花儿。有几次是爷爷送花儿给我,他不喊我,就拿着花儿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看到我一露面,马上就笑了,举起手里的花向我晃晃,我说,谢谢爷爷。爷爷却说,奶奶买菜去了,她叮嘱我今天该给你摘花儿呢,又加一句,奶奶说了算。爷爷话很少,我只能自己去琢磨,爷爷这是说,家里的事,多是由奶奶做主。

奶奶说了算,也不全是,她和爷爷也有争执的时候,比如,园子里的香樟树,有一棵长得太快,遮住了很大一片太阳,有一天上午物业的来巡逻,奶奶就反映要求锯掉一些枝枝叉叉,物业的很快就来了。但是爷爷不同意,他就站在树底下很生气的样子说很多家乡话,奶奶也不高兴的说什么,总之树后来没有修剪成,奶奶板着脸说一句,犟剃头,转身去自己做事。但是下午,又看见他们一起在修剪花枝了,爷爷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冬青树,奶奶就拿着白色的线手套给爷爷戴上说,看你,小心手。又转身去那黄瓜架下摘一只嫩嫩的黄瓜,洗了,一掰两段,自己吃一口,那一段,送到爷爷嘴里,爷爷并不看奶奶和那黄瓜,却一口咬下去大半段。

奶奶是极爱干净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家里的被褥毯子衣物一定要拿出来晒。被子是要爷爷抱出来的,奶奶早拿湿毛巾把晾衣杆擦干净了。奶奶和爷爷一人扯一头被角,在衣杆上展开,很仔细的将被子的四个角拽平,轻轻用小毛刷子拍拍打打,这时候的气氛真是活泼又松弛。

奶奶爱种毛豆,不仅他们家种了一大片,也在我们家园子里种了很多,毛豆不要等到熟透,还是青豆的时候就拔了,一棵棵摞在门口,摘下来,就和爷爷坐在门口剥毛豆。一人坐一个小马扎,跟前放一个不锈钢小盆,剥出来的豆子就扔到盆子里。你扔一颗,我扔一颗,毛豆掉在盆子里叮咚叮咚。这一刻的光阴是静止了的,秋日的太阳是明晃晃的耀眼,照的爷爷奶奶半眯着眼,两个人脸都晒得有些红,爷爷脸上是油亮亮的黑红,奶奶脸上却是好看的浅玫红,好似涂抹了一层胭脂,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话,初恋般的甜蜜安宁。

江南的夏,湿糯粘闷,爷爷奶奶的晚饭就在门口的小石桌上吃。晚饭吃的很早,小石桌上放一只暗红色的唱戏机,是小儿子送的,可以录音重放的那种老人机。评弹《姑苏好风光》一遍遍反复唱着,是珠落玉盘的若即若离,又好似露滴竹叶一样的深情婉转,唱的,都是岁月幸福和安康的好时光。爷爷听不见,却陪着奶奶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的晚饭很简单,就是粥,一碟小青菜,一碟小咸菜,青菜是自己园子里长的,碧绿鲜嫩,小咸菜是奶奶自己腌制的萝卜干,里蕻,萝卜干也是用自己磨得红辣椒酱拌了,再滴了香油,又脆又香,雪里蕻用干辣椒丝炒过的,煮稀饭的锅就放在小石桌旁边,奶奶先给爷爷盛一碗,再给自己盛一碗,奶奶和爷爷说话,声音还是很轻,但是爷爷却听得懂。他们也会说着说着就开心的笑了。有时候,小石桌上会多了一只咸鸭蛋,奶奶让爷爷吃,推给爷爷,爷爷让奶奶吃,又推给奶奶,这只咸鸭蛋在桌上滚来滚去,都不肯先吃。奶奶就嗔了,把鸭蛋在石桌边上磕一下,剥开一个口,拿筷子捅进去,挑一块蛋白出来,再挑一块蛋黄出来,放到自己碗里,然后再把剩下的一大半给爷爷,爷爷就接住了。

晚饭后,奶奶就去收了碗筷,小石桌擦洗的铮亮,放几片西瓜。爷爷这时候就点一支烟,慢慢吸着 ,夕阳的余晖在慢慢地缩小,红色一层层淡下去,轻盈的暮霭在远处轻轻漂浮着,晚风里飘来花草清甜的气息,黄昏在薄薄的红晕里等待出场。他们一人一把芭蕉蒲扇,看天上的云,看园子里的花儿草儿,看蜻蜓旋飞,蜜蜂辛勤地飞来飞去。依旧低声说着话,奶奶说着说着,手里的蒲扇啪一下拍到爷爷的腿上,原来有一只尖嘴毒蚊子叮在爷爷的腿上了,爷爷还没有察觉呢。爷爷就起身,挥起手里的大蒲扇将奶奶周围可疑的空间使劲往左扇几下,再往右扇几下,确认奶奶身边的蚊虫都被赶走了,才放心地坐下。

天冷了,银杏树上的叶子一批批的落下来,先还是半绿的,很快就变成了黄色,爷爷奶奶在园子里活动的时间就少了。我从南京回来,带了陆家嘴的鸭子,去送给奶奶,说,给爷爷下酒的。爷爷的腿上却打了石膏,半躺在沙发上,说是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还好只是小腿腓骨骨折。奶奶却在给爷爷讲解一本儿子捎来的画册。奶奶戴着花镜,讲的认真,爷爷看着奶奶,听得专注。

此情此景突然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生与君知,长命无绝衰,可否是如此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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