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作者: 贺瑞2016年01月08日情感文章

从很小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就是个很威严的人。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有关于爷爷奶奶母亲和几个叔叔的记忆,却唯独没有父亲的。我不记得他抱过我,这一点在母亲的语言中也得到了证实。“他啊,孩子们小时候,他哪个也没抱过!”当父亲抱着我的侄儿、我的儿子又唱又跳的时候,母亲笑着说。当然,父亲还是疼我的,母亲说,我八个月断奶,父亲正在外给大队跑业务,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好几包槽子糕。

我从小就怕父亲。他脾气不好,沾点儿火就暴跳如雷,绷着一张脸,眼前的什么都不顺他的眼。我家的草筐、铁锨、板凳等,都曾在他暴怒时挨过他的摔掷。我小时候极喜欢玩“过家家”,在外面拾来许多破碗,在院子里的墙头下辟出小小的一隅,与伙伴们在那个小天地里过着幻想中的世外桃源的生活。父亲有一次发怒,高声骂着街,把我过自己小日子的家什全都接着墙头扔到外边。我心疼得够呛,又惧于父亲的威严,瑟缩在屋子门口,流着恐惧和羞愧的泪水

有时候,父亲是快乐的。我小时候,公社里的民兵连还未解散,父亲是民兵连的连长。晚上,经常会有会议或集训。冬天的时候,他散会回家的时候,往往我们已经钻进被窝了。父亲会在家里再演示操练的过程。只见他端着步枪,“嗨”地一声,往前一跨,枪向前刺去。就这样一招一式地在屋里练,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有时候,父亲是温柔的。我六七岁的时候,一年春末,父亲要去地里锄草。他把一个铁丝筐挂在他的“大铁驴”车子后边,把锄头放进去,看了旁边的我一眼,问我:“峰啊,跟我去吗?”我说:“去。”母亲说:“大热的天,干嘛去啊。”我说:“我跟着打菜去。”母亲给我换上一件薄的、小粉花的衬衣,给我找了一把小镰刀,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到车子前面的大梁上,带我到了洼里。田野好辽阔啊!天变得很低很低,远处的天都与地连在一起,合成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线。地里的玉米苗刚刚半尺来高,很大的一片。旁边还有青青的麦子,秀着齐齐的麦穗,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味。地头上和龙沟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粉红色的杨苗花,美丽极了。

父亲把我抱下车子,把小镰刀递给我,笑着说:“你不是要打菜吗?自己打吧。热了就在树荫凉里歇会儿。”说着,支好车子,拿起锄头下地了。

我拿着小镰刀,专拣开花的杨树苗打。杨树苗长长的青青的藤蔓,上面缀着一串粉红色喇叭花,打上十几棵,便是小小的一堆。我就这样兴奋地打着,在地头放了好几堆。累了,就躺在地头上,看看天,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天高而且蓝,干净得像一块纯蓝的布,没有一丝云彩。往前一看,父亲正弯腰锄草,他的背影,在田野里显得瘦弱而孤单。远处,大地上升起蒸腾的雾气,这些雾气像清清的水波,从地面上流动着上升,磅薄,浩大。父亲的背影,就镶在这些升腾的气波里。

父亲回到地头来了,他笑着看看我,问我:“热了吧?咱家走。”然后,把我打的那些菜装进车子后的铁丝筐里,边装边笑着说;“哟,打的都是开花儿的啊。”然后把我抱上车子,驮着我回家。在我这些年的记忆里,那是父亲最温柔、脾气最好的一回。也是我对于父爱的最美好回忆

与父亲在一起走的时候,我很想拉着父亲的手,却很少有这样的幸福。我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只有一次,大约二年级的时候,我放学回家,正赶上父亲从地里回家,一起走在路上,父亲领着我的手,我蹦蹦跳跳地走着,跟上父亲的步伐,笑得合不拢嘴。父亲低头看看我,笑了,说:“你看看你那大牙,一会儿让风吹掉了。”当时我正换牙,确实是满嘴的大牙。我笑得更欢了。

我很少敢对抗父亲的威严,我们哥三个都是。但我对父亲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是我的眼泪。父亲是最烦孩子哭的,但我一哭,父亲就会问我原委。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生病,没去上学,躺在炕上。父亲进了屋,坐在炕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父亲问:“怎么啦?哪儿难受啊?”我说:“哪儿也不难受。”父亲问:“那怎么哭啦?”我鼓起勇气说:“你重男轻女!”父亲笑了,问:“我怎么重男轻女啦?”我说:“四辈(我弟弟)得病的时候,你给他买了苹果!我病了,你没给我买!”父亲笑了:“原来为这个啊!等着啊,爸去给你买!”父亲出了门,不一会儿,就从商店买回来四个苹果。父亲给我拣了一个最大最红的,洗干净,用小刀给我削了皮,递到我手里。看我一口一口咬着吃,笑着问:“行了吧?这回不说我重男轻女了吧。”我含着眼泪笑了。那苹果,凉丝丝的,又甜又面。

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开始跟随村里的建筑队到塘沽去打工了,要到麦收和大秋才回家。我们放了秋假,我在家帮母亲剥玉米、砸瓜子、敲芝麻。一天,母亲从地里回到家,说:“你爸爸明天就回来了。”我可高兴了,晚上睡觉前,就算计着:明天,我去接父亲。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沿着黑龙港河,走过沙土地上的小径,还采了一把野菊花。(现在想来,我从小就是个浪漫的小孩,呵呵。)走上桥头,又过了桥,在路边等着父亲。等了好长的时间,得有半个多小时,终于看见父亲了!他不知借的谁的自行车,看见我,忙下了车子,说:“哟,丫头在这儿干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接你啊。”父亲笑了,他把我抱上自行车,放在前面的大梁上,上了车子驮着我回家。父亲的脸上带着疲惫,但他依然很有兴致地说:“我的丫头真不赖,还知道来接爸爸。”这场景,没有我想象中热烈,但也足够温馨

父亲没有耐心,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连讽刺带挖苦,这令我们非常痛苦。这导致我在四十岁之前,基本上自尊感很低,骨子里非常自卑。但在有些事情上,父亲却有难得的耐心。

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去姥姥家吃喜馒头,住在那里,我和弟弟跟着父亲在家。当晚停电,父亲点上煤油灯,放在窗台上。炕上焐好被,我们正准备睡觉。父亲从上架子上拿出两块糖来,递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块。那糖,是父亲从塘沽给我们带回来的,是塑料的糖纸。我把糖放进嘴里,把糖纸展开,眼睛透过透明的糖纸,看上边的图案。然后把糖纸放在灯的上方,希望灯的热气可以让糖纸飘起来。我刚把纸放在灯上方,糖纸就一下子着了,我吓得松了手,糖纸带着火苗,飞起来,落到被子上。我一下子吓傻了,弟弟也呆住了。父亲看见了,飞快地扑上前去,双手并用,几下子扑灭了火。我吓坏了,一是后怕,二是怕父亲骂我。父亲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让我们钻被窝睡觉。那次,我对父亲的宽恕深深地感激。

我从小胆小,最怕黑、怕鬼怪,父亲虽然总给我们讲鬼怪故事,却告诉我纯属虚构,世上没有鬼神。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生病,母亲带着我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打针,连着几天的针,打得我屁股都痛了,打针的地方,很大的疙瘩。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路,跟不上母亲匆匆回家做饭的步伐。母亲催促我快走,便落下我好远,转过小路的弯回家了。我吓坏了,那条小路旁边,有一座废弃的房子,据说里面经常闹鬼,我最怕晚上一个人经过那里。现在,母亲拐了弯,看不见了,我一个人,不敢看那房子,又忍不住朝房子那看了一眼。这一看,头皮就麻了。只见房子旁边的斜坡上,站着一个白头发、穿着白褂子的老婆儿,拄着一根拐棍,伛偻着腰站着。当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忘了屁股的疼痛,几乎小跑着回到家。晚上,我吃过晚饭,早早钻进被窝,大瞪着两眼发呆。父亲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就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父亲。父亲笑了,说:“原来为这个啊!没事儿,世上哪有鬼!肯定是附近的老婆儿们,别怕,明天我去给你问问。”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出去了。吃早饭时回来了,对我说:“我今天问了,是鸡蛋青儿奶奶,她说昨天晚上是她出去了,她看看儿子下洼怎么还没回来。”我这才放了心,也在心里,稍稍消除了对那座每天上下学必经的房子的恐惧。后来,在奶奶去世后,出完殡的当天,一家人说起关于生死的问题,我笑着说世上没有灵魂,没有鬼怪。弟弟才告诉我:有。然后就引导我回忆那年我看见那个老婆儿的事。我说:“咱爸爸问过了,是鸡蛋青儿奶奶。”弟弟说,父亲骗了我。那年,父亲问了附近住的所有的老人,没有一个人那天晚上出去。而那座房子,原来的地基,是一处“丘子”,过去经常发大水,死的人没办法出殡,就暂时停在那个“丘子”上,我三叔曾经在那里看见过一个吊死鬼,父亲也曾经看见过一个很高的人在那站着。当年骗我,只为了消除我的恐惧,不让我害怕。他用善意的谎言,给我上了“破除迷信,相信科学”的一课。

还有一课十分难忘,是关于“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初一的时候,我的书包破了,是那种军绿色的、很旧的军用书包。我拿出针线,自己缝补。正缝着,父亲进了屋,坐在旁边,一边看着我缝,一边问:“峰啊,干嘛啦?”我说:“书包破了,我缝缝。”父亲说:“怎么不换个新的?”我说:“换新的还得花钱买。这个书包,缝缝还可以用。”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我的丫头真过日子!真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你真随爸爸!”我心里兀自自豪和感动着,父亲又接着说了一句上纲上线的话:“你真是爸爸的好女儿!是党的好女儿!”唉,我当时感觉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想想看,我不但是爸爸的好女儿,还是党的好女儿呢!

父亲很少关心我的成绩,母亲也是一样。他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过日子上。一年级的期末考试,我便考了全公社第一,语文数学都是满分。村里人们见到父亲就说:“听说你家丫头考了双百,全公社第一啊!”父亲也是一笑而过,对我的成绩,没有一句特别的表扬。甚至,我感觉,还不如我在外面的柴禾垛边拾了个鸡蛋更高兴。所以,从小到大,除了父亲问,我从来没有提过我的成绩。学习也因此少了压力,只是喜欢学,从学习中体验到真正的乐趣。

我考上重点中学以后,爷爷高兴极了。他让我洗了头,把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然后让我坐到自行车的大梁上,驮着我到前村。去干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爷爷很自豪地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打招呼的人炫耀说:“我去买点东西,丫头考上重点中学了,我给她准备准备。”我心里那个不好意思啊。可是,父亲没表态。

上了重点中学以后,老师每次期末考试完了都要排名,我总在第二名和第三名,老师鼓励我拿第一,我才开始关注考试的名次。初二的第一个学期,我终于考了第一名,年级前五。放寒假时,父亲去接我,我心里咚咚打着小鼓,期望着父亲问问我考试的名次,我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自豪一把。可是,父亲没问。他只是把我的羊皮褥子、两条褥子、两床被子都卷好,捆结实,放到车子后边,问我:“宿舍里冷不冷啊?”我心中浮起淡淡的失望,想告诉父亲我考了第一,可他没问我啊,我怎么开口!就这样怅怅地、木呆呆地看父亲捆好被褥,被动地把脸盆和暖壶递给父亲。正这时,食堂的管理员走过来,他认识父亲,父亲让我管他喊“表爷”。他说:“这是你家闺女啊?你可养了个好闺女啊!考了第一啊!”父亲的脸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惊喜地问:“真的啊,考了第一啊!怎么也不告诉我!”我笑得合不拢嘴,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说:“你不问,我怎么说!有你这样的家长吗?从来不关心我的成绩!”那一次,父亲一路上都很高兴,问这问那,还对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到家后,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那次,我心里可真痛快!我跑到外面玩,恨不得肋生双翅飞上天去!

快初三的时候,班里来了许多复习生,我的成绩一下子降到十多名。麦收时节,我在场里,帮父亲摊麦子、铡麦根。我把铡刀抬起来,父亲把一捆麦子塞到刀枕上,手轻轻地一摸铡刀片的背面,没有一句话,我理解,这是让我压铡刀。我使劲把铡刀按下去,“咔、咔”,没有哥哥按铡刀时干脆的响声,按一下,铡半捆,再抬起来,按一下。父亲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把麦个子都解开,半捆半捆地往铡刀下面塞,这样,我也可以“咔嚓、咔嚓”地铡麦根了,刚刚稍稍受伤的自尊心又有所恢复。父女俩在炽热的阳光下劳动着,父亲问:“还一年就考学了,能考上中专吗?”我说:“我也不知道。”父亲问:“现在在班上是第几名了?”我小声说:“第十八名。”“什么?”父亲不相信地大声问了一遍。我心里一阵羞愧,又轻声重复了一声:“第十八名。”父亲的脸变了色,他带着揶揄的笑容说:“你还想考中专呢,考砖头吧!”我只觉得脸火烧火燎的,绝不是因为阳光的毒辣,心中的羞愧感更加强烈,后面的劳动,都不知道是怎么完成的。

作业多起来,每个星期都带着一摞各科印的篇子回家。交钱多起来,各科都敛卷子费,虽然只是几块,但那时候,对于我的家庭来说,已经不少了。周末回家,做着作业,弟弟开着电视,里面演着《射雕英雄传》,常常走神看电视,心猿意马。返校时,跟母亲要钱,母亲从衣柜里掏出一个卷起的手绢,再把手绢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零钞,递给我,说:“怎么光要钱!可得好好上学……”心中更觉羞愧。第一次,感觉到学习是有压力的。

那时哥哥已经毕业在家,面临盖房娶妻,家里日子本来就穷,父亲开春就跟建筑队去塘沽干活,麦收和大秋才回来。在家的日子,早出晚归,疲惫不堪。这让我又羞愧又心疼。冬天的一个夜晚,吃过饭,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爸,我想不上学了。”强忍着泪水。父亲一愣,问:“怎么不上学了呢?跟不上吗?”我低着头说:“不是。”“那怎么不上了?”父亲很温柔地问,少有的温柔。“我哥要盖房娶媳妇,咱家用钱……我看你太累……我现在老得交钱,不但帮不了家里挣钱,还得跟家里要钱。我不上学了,可以上厂子里上班,给家里挣钱,减轻负担……”我抽抽答答地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直流。

父亲笑了,松了一口气。他说:“原来为这个啊!我说呢。”他给我擦擦眼泪,说:“没事儿,咱家是穷,但是爸爸不怕。你只要爱上学,想上学,爸爸就一直供你上学。你考得上中专就上中专,考得上高中就上高中,考不上没办法了,只要考得上,你就算出国留学,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一席话,更让我哭得稀里哗啦。那夜停电,烛光很温暖,我哭得很痛快。很幸福。

上中专的时候,父亲送我去的,一直到帮我把被褥铺好,才回家。一个星期后,父亲去学校看我,给我带了一大兜子枣。一个月后,又去看我,又是一大兜子枣。第一个学期,基本上是一个月去沧州看我一次。后来,放了心,不再那么频繁地看我了,每个学期也都会去一两次,每次带些饺子、山芋、枣、花生瓜子之类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有几次,为了省两块多钱的火车票钱,骑着自行车到沧州,来回一百多里地。这些事,想起来就会心疼得厉害。

上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我下了火车,在火车站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老叔去接的我。我问老叔:“我爸爸怎么没来?”老叔说:“你爸爸病了。”我心中一惊,忙问:“我爸爸怎么啦?”老叔说:“没事儿,就是感冒了。”

我回到家,才发现不是普通的感冒。据母亲讲,父亲感觉嗓子疼,母亲给了他钱,让他去打针买药。父亲到了赤脚医生的诊所,心疼钱,在门口转了一圈,回来了,骗母亲打过针了。第二天,村里有喜事,父亲又去给人家忙活喜事,受了些风寒,到晚上,嗓子就疼得咽不下东西了,还发高烧。再去医院一查,扁桃腺发炎,都化了脓。只得又打针又吃药,折腾了好几天,才算稳定住。“就心疼那一两块钱,差点儿把命丢了。这个财迷!”母亲又疼又气地说。父亲躺在炕上,见我来了,也只是在嗓子里呜噜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坐起来,老叔把一个碗递给他,他吐出一大口带血的痰来,又疲惫地躺下。他的容颜憔悴,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我才知道,父亲原来病得这么厉害。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父亲喊我的名字。“峰啊,醒了吗?”我醒过来,说:“嗯。”父亲说:“峰啊,来,把手伸过来,让爸爸摸摸手。”我隔着母亲,把胳膊伸过去。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说:“唉,我总算见到我的丫头了。你知道吗,爸爸差点儿见不到你了啊!”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母亲说:“你还说说,见不到丫头还不是你自己闹得,财迷疯!”父亲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还是重复那句话:“唉,爸爸差点儿见不到我的丫头了啊!”

我理解父亲的财迷。他在他的几个孩子身上,是从来不财迷的。他当时,肯定在算计,这一两块钱,可以给他的女儿买几个梨,可以坐一次火车看看他的女儿,可以给他的儿子盖房买多少砖多少瓦。前几年,他耳朵聋了,我拉他去配助听器。一只耳朵全聋了,另一只尚可挽救。配好助听器,夫给人家钱,父亲一看,要两千多块,心疼得说什么也不配,说根本不管用,还不如他买的一百多块的管用。夫要交钱,父亲死活拉着,满头是汗。我担心父亲着急,就没买。第二年,他的耳朵更聋了,弟弟回家,拉着他又去配助听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弟弟坚持给他配了,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这件事,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是我对父亲的愧疚之一,成为我心里一个永远也不可能解开的结。我早应该知道父亲疼钱的啊,为什么不骗他说才一百多块呢!

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在家里备课,父亲看我的教科书。他略带失望地说:“这就是你要教的书啊?”我点头。“唉,上半天中专,就教这么浅的东西,屈才了!”父亲语气里的失望加重了。我告诉他:“就这,如果可以把孩子们教好,都不容易呢。”

后来,我工作很出色,承担了学校的管理工作,成为父亲的骄傲。当我离了婚,又调离管理岗位的时候,父亲的失望可想而知。他坚持让我回家过年,不让我自己在外面过。可是,看着我,目光里满含着悲哀除夕夜,他喝醉了。三叔把他扶上炕躺下,他吐了几次,每次吐完,就哭着说:“老三啊,你不知道啊,我这心里啊……”三叔给他捶着背,说:“大哥啊,你别说了,我明白……”当时,我心如刀绞,充满愧疚。我太让父亲失望了!我太自我了!可我,已然走上一条背叛之路,一条偏离循规蹈矩的、充满未知的岔路。这条路,不知道通向何方,而我,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后来,我再婚。婚前,父亲端起酒杯,对我的未婚夫说:“好好对待峰。”父亲终于同意了!不同意又能如何!他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跳进一个他认为的火坑。婚后,生活酸甜苦辣都有,我基本上报喜不报忧,即使生了很大的气,也不会回家告诉父母,怕他们为我操心。再说,这是自己选择的,一切咎由自取。

所幸工作压力没有了,工作十分清闲,就可以经常回娘家。这是原来在学校工作时不曾有过的——那时总在忙。每次我回去,父亲都很高兴。他会倒点酒,边喝边给我讲故事。有的是我们家族的故事,有的是奇闻轶事,还有许多精灵鬼怪的故事。我听得头皮发麻,却津津有味。许多故事被我用笔记录下来,我想,几十年后,可能再也无人,再这样给我讲这些故事了。

我有了儿子后,父亲高兴极了。他让母亲给炒了几个菜,又倒了一杯酒,说:“今天心里真高兴啊!”他极爱我的儿子,几天不见便闷得慌,骑着车子跑到我家抱他的外孙。抱着孩子,他越看越爱,又唱又跳。一天,他喝了口酒,对我说:“唉,我的心啊,总算有一块石头落地了。当初,你结婚时,我别看嘴上不说,心里真难受啊。晚上,我半宿半宿睡不着觉,俩人没有共同的孩子,我家峰赶老了怎么办啊,没有指靠啊!这一有了这个孩子,我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家峰,终于算有个指望了!不至于老了受罪了!我这心里头啊,真高兴啊,这个小东西,这是个宝贝啊!”我笑着,眼睛发热。

夫经常酗酒,醉后撒酒疯,开快车,语无伦次,神智不清,醒后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为此,我真的是操碎了心。父亲几次劝他少喝酒,夫每次答应得好好的,但只要一喝酒,就会喝多。多次如此,父亲都厌烦了,不再劝。前些天,听说他又喝多了,父亲只好又劝了一次。饭后,他对夫说了半天,从身体健康到对家人负责。最后说:“我一听说你喝多了啊,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啊。你就听爸爸一句劝好不好?在外头别喝酒了,一喝酒就想想,爸爸在旁边看着我呢,为我担心呢,就少喝了,行不?”夫频频点头。父亲擦了擦眼睛,说:“我不求你给我买多少吃多少穿,你少喝酒,酒后别开车,就是疼我了,就是孝顺我了。行不?”夫连连说以后绝不再喝了。

可是,没几天,他就又在老家喝多了。我让同事带着我去老家迎他,要车钥匙,预防他酒驾。路上正看见他开车回来,速度足有140公里。我们在后面追,我给他打电话,根本无法交流,他骂骂咧咧,不接我的话茬。一直追到县城的一个饭店,他又去那里喝。绝望中,我要过车钥匙,恨恨地说:“你算什么东西!你是男人吗!要不别保证,保证了就做到,有能耐把酒戒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也省得我给你操这个心,也省得你祸害别人!”然后驾车回了娘家。

母亲见我自己回去了,问夫干什么去了。我恨恨地说:“喝多了。”父亲进了屋,问夫怎么没来,母亲在他耳边大声说:“又喝多了!”父亲半晌无语。母亲唉声叹气地说:“唉,怎么就跟酒这么亲!喝多了开着车,了得吗?出个事儿就不小啊。再说,他哥就是喝完酒出车祸死的……”我气得躺倒在炕上,欲哭无泪,只是大声嚷道:“他怎么不死呢!他死了我就解脱了!我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也比跟他操这份心强!我要跟他离婚!”母亲嗔怪我:“你看你这盐酱嘴,别瞎说八道的!嚷半天有嘛用啊!他也不是不疼人,就是这个毛病让人不省心。往后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说话想着点儿,别逮着嘛说嘛。”

父亲听不见我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出了屋。

第二天,夫醒了酒,羞愧难当,又一次信誓旦旦地保证戒酒,然后与我一起回娘家接儿子。父亲笑呵呵地对待他,没提酒的事儿。饭后,坐着说话,父亲说:“我前几天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说一个老婆婆天天看着儿媳妇们不顺眼,光生闷气,就去庙里找一个老禅师寻求帮助。老禅师把她反锁在柴房里,老婆婆气得暴跳如雷。等她累了,不闹了,老禅师放出她来,问她明白了什么,她说‘我明白了,看着别人不顺眼,别搭理她们就是了。’老禅师又把她锁在里面。老婆婆气得又叫又骂,一直到骂累了,老禅师才开门,问她悟到什么。她说‘生气折磨的是我自己。’老禅师说‘对了,你生气等于在折磨自己。’人的百病都是从气上得的,你生气,没有惩罚别人,反而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得学着不生气,一有让你生气的事儿,就想想,我应该生气吗?这不是在伤害我自己吗……”

我和夫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我看着父亲,他明显地见老了,头发已然花白,胡子茬儿也是白色的了。我心里,充满了愧疚与悲哀。我知道,他每一根白发里,都有我的一份“功劳”。哥哥在旁边偷偷笑着说:“咱爸爸光会劝别人,他自己,一沾点儿事就着急,气得骂大街。”我笑了。父亲的脾气,我从小就知道,但这两年,父亲的脾气已经明显变好了。我知道,他这些话,看似在对全屋人讲,其实是讲给我听的。既然夫已经无可救药,他只得放弃对他的改变,只是做我的工作,让我不再对外在的事件在意。让我学会心疼自己。讲的过程中,他自己,也会有所开悟。我知道,我为情所困、为爱所伤,困兽一般绝望挣扎的时候,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心疼,可又无能为力。只能用这种方式,委婉地劝我,他最心疼的女儿。

是该开悟了。世上的爱有很多种,爱情只是其一。从我到了谈恋爱年龄,我就忽略了亲情忘记了父亲如山的爱。如今明白,一生可能会经历很多次爱情,会换几个爱人。因为,爱情是靠不住的,是易变的,是有保质期的。而父爱,却不会变。无论是我露着满嘴的大牙笑的时候,还是我绝望得欲哭无泪的时候,父亲,始终在我旁边。为我欣慰,为我自豪,为我焦虑,为我担忧,为我感动,为我惊喜,为我无奈,为我心痛……

无论哪种情绪,他对我的爱,都不曾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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