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作者: 清月凉笛2016年01月19日情感文章

我是个守着一堆旧物过日子的人。不知是我不忍舍弃它们还是它们呆在我的生活里没想出去,抑或彼此都适应都习惯了。对我而言,即便有更好的摆在面前,可是更好的又怎么样呢。

拿碗来说。家里的碗从来没有成套的,大大小小不同花色不同功用,都是看似顺手拈来不经选择,实则最初就合了心意,一直延用至今的。结婚时那套传统的“百年好合”也只用了需要的几只。而习惯到不可或缺的三只粗瓷大碗,是母亲早年到我家小住时带来的,说是好用实用,就用上了。二十多年,从没想过舍弃。有什么理由那样做呢。况且它们也愿意与我一道生活,若不情愿随时可以碎了自己。女友来家吃饭,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这种碗。不是的我把最好的送给她了。那套精致素雅的骨瓷我非常喜欢才带回家来,她见了也喜欢上了,又刚好她家乔迁,趁着还没有共同的生活还没有更深的感情,就送了她了。

有回买了只德国货的不锈钢炒锅,家里的铁锅就用不上了,决定放弃。然而放下的一刻怎么也放不下去,好像听它伤感地说:才用了多久,你就不要我了。是的才用了五年多。以为这么短的时间当我想要更新,一定轻易做得到的,可我显然错了。我感到难过。踌躇再三,自问有没有留下它的可能,回答终究否定,也依然无法弃它而去,就站着等。好些时候,等来一位保洁员,问她愿不愿意要这口锅,真的还很好的锅。她看了看,要下了。心情却没有因此轻松起来。我看着她拿了我的锅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遍遍对它对我自己说: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这样做的。可还是难过,和深深地负疚。那时心情,如同把自己的孩子拱手送人,眼睁睁看着从此有去无回。

后来又有只锅子不会再用了。是只专门拿来煲高汤的锅子,也用了二十多年了。十二升的大容量,能一并放下整鸡整鸭牛棒骨猪手等等。友人曾吃惊地说你们家就这几口人,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锅子。那时先生爱喝汤,逢年过节也总是要自备家宴,而现在先生得了痛风不能喝汤了,家宴也都去饭店了,于是大锅再用不上了。这回很细致地擦干净它身上所有的陈迹,带它去乡间,给它一个从此安身赋闲的地方。

原来来到过自己生活里的物什,和自己一起度过了时光的,会成为与自己的生命紧密相联的另一些生命。熟视无睹间,虽默然不语,感情早已深厚得令人难以割舍。

衣服也是,穿来穿去好像总是那几套,是习惯了呢,还是有了感情了呢。偶尔整理衣柜,惊讶地发现那么多美好的新衣,碰都没碰过。拿来送人,没有多少不舍的。虽然也是我喜欢才买回来,但毕竟还没有和我在一起过没有共同生活的印记。而早年(上世纪九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心仪的、终因身材缘故不宜再穿的衣服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当如今的我复原当年模样,美美地穿上它们和心情一起重返往昔时光,重逢的欣喜无法言喻。

鞋子,新的时候总也免不了与脚彼此磨合的鞋子,当伴随我的路长了久了,使我依赖使我离不开了,别的曾经那样吸引我的漂亮鞋子,一定只是对它们抱以欣赏的目光了。还想拥有的,只是那些一眼看去就觉不会与自己的脚自己的心发生争吵,适合自己得像另一个自己的那双。

同一屋脊下,先生对待旧物的态度与我何其相似。那天去老家里带回一桌子的旧物——婆婆的遗物:黑乎乎的锡茶罐,旧旧的铜汤婆子,养莲花的白瓷缸,几瓶老酒,几盒香木女扇,两把漆木筷子,一些老照片,以及婆婆的安息牌,问我介不介意,愿不愿意收留。我知道这些物什都是往昔生活、都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深深的念想,他这样做很有情很温暖感人,我自然懂得这份心意的珍贵,怎么会不愿意呢。

守着一屋子旧物,在旧旧的时光背景里行走的人,能够同行一路的,也定然是些旧旧的朋友。最旧的,学龄前就在一起成长了。如今纵然迈向苍暮,那口吻那神色还是可以没有过渡地把我带回繁星满天蛙鸣遍野的夏夜,秋阳里刈尽的稻田,蝉声里明艳的葵径,柳荫下生趣的池塘,再见那个假日的清早,小小男童扛着钓杆向清澈的河湾走去,虽然金色的簇新的晨光已变幻成旧旧的温暖的夕阳。

即使中途的新交,也一定有旧旧的话题来使我备感亲切使我认做故知,与之走在一起,总是想把过往从久远的记忆里一再一再挖掘出来,说着说着,旧旧的过往就清晰如初也新鲜如初了,如此同行怎不愉悦温馨

旧是温暖的深情的,也只有温暖的深情的人会懂得。宝玉被挞,黛玉悲泣。宝玉遣人送去旧帕子。人不解,宝玉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而黛玉,果然解意,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绵缠,感极诗曰: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这是怎样的懂得怎样的心灵相契。

我想如果我心里珍存着一段感情,我最希望为之留下的真实凭证一定是对方的某件旧物。比如用过的一支笔,一个小本子,一张卡片,即使写过字的一页纸也是好的,更莫说一只用过多年的茶杯,一样随身携带的小玩意了。这些留有他的时光、他的心情和气息的旧物,只要人情没有变味,都会是陪伴我度过余生的。

旧是多么地珍贵啊。多么希望能够遇上一个人,把我的旧物收藏进他(她)的时光,多少年后对我说看,这是你的,我藏了这么多年。

我就是这样待人的。比如至今珍藏着一枚镂着凤凰图案的不锈钢毛线钩针,是我十岁时候,一个发小偷来送我的,只为圆我心愿。多少年后相见,言谈神情已然世故老到。这使我想念我们的从前,想与他再有些共同的话题,就说起那枚钩针,并且很动容地拿给他看,以为可以唤醒他心里遥远的当年。而他,并没有流露我把他留在自己时光里这么多年的感动,而只是用一种看向小朋友的眼光微笑着看我,虽然也不乏暖意。这使得失散的感觉分外鲜明使得我无比伤心

再比如我有对瓷瓶的洋河大曲,结婚时候留到现在,里面浸泡的补品,也已多年。那天,多少有些不舍地赠送友人,因为她父亲正需要此酒。后来听她嘻哈地笑说才拿回家就让在家干活的工人喝掉了。一时间真的非常难以接受。可对此我又能要求什么呢,要求她懂得这瓶酒之于我的特殊意义,懂得酒里面的时光和我的心吗,还是要求她像我一样对它充满感情。

从来以为我向生活向时光要得很少,如今才知,我是要得太多了。有价之物再珍贵也有价可估,而我心想的,关乎悠远的时光关乎人的深沉温暖的感情,那样的珍贵,恰恰无价。如果我的身边因此越来越岑寂,也是性情注定。

旧是温暖的深情的珍贵的。能够伴我至今的旧物,定然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最初的感情已经产生。即使不经意的来到,也是与我心灵相契才可能留下并拥有此后久远的时光。而若我被选择,要想抵达明天以及更远,就要看选择者与我心,能否有所相契了。若始终没有,那么再老再旧,也是培养不出感情,终究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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