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滋味

这里还要说到吃。

湖畔小镇上，有一味清煮羊蹄。是将砍下的羊蹄，脱毛浸泡去除血水后，直接放在沸水中煮熟，有人喜食此物。从店铺里索要大蒜香醋酱油之类，调和后用羊蹄沾食，我试过，很有味道。羊蹄肉集中在蹄跟上，这个地方使力较多，所以肉皮俱厚，同猪蹄有异曲同工之美。只是羊蹄小腿骨上却少有肉皮，因为这个位置的肉皮较薄，煮熟后皮开肉绽，只能望骨兴叹。这道小菜，无有多少肉可食，只是湖畔平民化的解馋食料，而且彼费功夫，又有腥膻异味，根本上不得台面。有人请客，给店家要几个羊蹄啃，被请者肯定不高兴：这是请客，还是糊弄人，找几个骨头棒子解馋呀。所以，啃羊蹄，需要独自而为，或者邀请三两至好朋友结伴而来，要几个羊蹄，一碗老酒，坐于风尘之中，手拿裸露的羊腿骨，仔细审视这个给羊出力的物什。羊靠着它走路，支撑日渐膨胀的肚腹，上山下坡，竟然比有五个脚齿的人类还利索。我看到过在陡峭山壁上吃草的羊，它们凭着这样脚齿，上到人不能及的地方，看风景，或者被我们当作风景的一部分。现在，我们连这点可怜皮肉都不放过，还举着羊蹄谈笑风生。能做酒肴，这也是羊蹄的造化。

有些小店，自创三两道菜品做揽客招牌，竟能收到好效果。比如锅饼是湖畔寻常人家食谱里最常见的食物，鱼新三路上，就有两家做得很好。“小树林”饭馆是没有招牌的，其“小树林”，是缘于饭馆坐落在繁华路口一侧的小树林中，所做锅饼厚实劲道，现贴现卖。面是刚和好的，炉上置铁锅，锅中倒水少许，将面揪出同等大小剂子，拍成椭圆型面饼，顺势贴在热锅壁上。盖锅，片刻即成。然后舀去多余的水，倒入鸡鱼菜肴再炖片刻即可上桌。锅饼背面焦黄沾有菜肴汤水，食之有鱼肉菜香味，甚好。另外那家躲在僻静之处，其锅饼虽不及“小树林”厚实筋道，但确实是在菜锅里直接抹上的，犹如炖在菜里，也好吃。我有一个朋友，在这家饭馆连吃九个面饼，被厨师惊叹为“没见过”，何谓没见过这阵仗，当然是面菜一味尔，由不得他不吃。

菜市附近有家小店，走廊里放个大缸，缸里倒进落花生，但凡进店的客人，走到跟前都要取而剥食，多者不限。其实花生是待客之道，显的店家落落大方，进店点菜时，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因此，菜量卖得多，多亏了花生的暗示作用。有的饭店附送给客人黑白瓜子，价格也不便宜，却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主要还是略显小气所致。吃花生较多容易使人有饱腹感，这正中店家圈套，菜肴剩得较多，让请客者多有颜面。

13日中午，家里领导与女儿回到湖畔小镇，家里没得吃，就到附近东北小店购买了猪蹄、鸡腿和馒头。我知道家里厨房菜架上，还有三个西红柿，都是半个月前的货色，茶室小藤几上，柚子也长了黑斑。鸡蛋倒是有小半蓝子，也是领导走时储备的，我并没有消耗多少。家里领导肯定要大肆购买，桌上顿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晚，到家，果然餐桌丰富，只是女儿边吃边数落我，那些被我糟蹋的食物和水果，例如半个白菜竟然抽出花穗，柚子上长出人形的黑菌落，小金鱼像马来西来失联客机一样，怎么也搜寻不到踪影了。还有苹果上长出皱纹，跟老年人的脸庞。她们奇怪我的小鲇鱼在水盆里，依然来回游梭寻食。这条小鲇鱼是在西环一家小饭馆跟老板要的，装在食品袋里拎回了家。上次还在那家饭馆要了一条，从鱼池里捞出来，小心翼翼地拎回家，没想到半夜从养它的大花碗里跑出来，半夜僵死掉了。这条小鱼性格较为温顺，经常趴在水盆里，摆动胡须，对我投给它的火腿菜叶之类置若罔闻，好像是湖陵小镇上故作姿态的哲人。

家属院附近有家“同福宴”，菜肴属于湖畔乡村口味，有两道菜，应该算是湖边美食。其一是河蚌鲜汤。小院塑料大盆里，养护着湖里送来的大河蚌，需要时当即撬开河蚌壳，取其肉烧汤，我品尝过，蚌肉烧得刚好，咀嚼时感觉较烂，这玩意儿必须特别注意火候，否则，便是烧了半盆皮革汤。有时候，师傅还会做爆炒河蚌肉，取半个清洗干净的河蚌壳，放在盘子里，将炒好的河蚌肉加入青红辣椒丝，翻炒片刻即装在壳里上桌，附赠临沂煎饼若干。这道菜必须滋味稍重才好，辣味要足，葱姜蒜佐料齐备，才能去除腥泥味。倒是不如汤好，有小半碗，佐以香菜麻油，可以下饭。有些饭馆在汤里加入很多白胡椒粉，真是恶俗。另一味菜，是最近品尝到的，当作餐前小菜送到桌上。湖畔小饭店里，有做糟鱼习惯。取巴掌大小的鲫鱼，去腮留鳞，入油锅炸制透后晾凉，另取锅，锅底放进大段青葱和生姜块，姜块要拍松，再放进花椒大料香叶小茴之类。再取锅开汤，汤里放适量生抽酱油香醋料酒和糖，开锅后，直接倒进码好鱼的锅里。码好的锅子里，鱼头都绕着锅沿向上排列，倒入汤，其上压一个平盘，盖锅慢火轻炖即可。过去我做这道菜，用鱼较小，做出来的鱼虽然酥烂，但是没有多少肉可以享用，所以口感不是太好。这家饭馆糟制的鱼入口即化，鱼头鱼骨都在齿间转瞬即化，可见大厨师傅如何用心烹制。做糟菜，湖畔大概仅此一道，我原来在美食街上吃到糟鲤，两三斤重的鲤鱼或草鱼，都被糟制得如同烂泥而保持原形，真不容易。这道菜最下功夫处，还是慢工细活，性子急的师傅做不来这道好菜。

3月15日，周六。中午与家里领导到建行取工资，同样遇到“慢工细活”，只得耐心等待。再到超市买菜，猪前腿带肉骨会员价4.5元，真便宜。其它菜也打折，超市也遇到经济下行的问题，绝对不因3.15到来，临时改变打折计划。几万人的湖畔小镇，大型超市有5家，不靠打折售卖才怪。回家，做大骨炖藕汤菜一味，吃得痛快。饭桌上，女儿又数落我，让我别再喝酒了，否则这血压怎么也下不来。中午上街时，在附近诊所量了血压，压差较大，高压超过150，吃药也不管用。看来酒是需要停喝了。下午，家里领导到老街磨刀，不磨不行，都卷刃了。女儿上街锻炼，她也需要走走。我量血压，又上床睡觉。我想，我有很多日子没有这样奢侈地白天睡觉了。醒来，窗外天已经黑了，厨房里领导正在烧饭，小米粥的香气隔着门缝儿溜进卧室，充盈起我的生活。

本周读书，杂而无当。

16日中午，华子兄得宝贝孙子，说在家设宴。于是，独自骑车到小镇东面不远的运南村吃喜面，我喜欢农村大席上的那种氛围。运南村依老运河所建，河南部分已经拆迁完毕，超市商城住宅林立，运河南岸部分河堤用石材包护，并且进行了清淤。过宋桥，到河北，原来河北部分也属于运南村，不可思议。同学洪光告诉我，河北部分宋姓人家较多，古往今来，过河之桥称谓宋桥也。到华子兄家，与众朋友见面寒暄。接着到饭馆。这家饭馆就在桥头附近，设施简陋。我是奔着乡间大席去的，所谓大席，即百姓宴席，有好东西吃，当然要去。到喜柜上交礼金，专门有人给我送鸡蛋。鸡蛋是生的，有二十枚。拣干净内间坐了，有华子的朋友和我同学洪光，共六人。正言谈甚欢间，突然听得饭馆门外有敲鼓声，急忙走到门外，看到一老者将鼓架放在门前，左手里举着板儿，右手持鼓鞭打出节奏，正微闭双目唱那听不清词儿的《报喜》，我的朋友干脆拉个马扎坐下，我也从喜柜前搬个小凳，坐下来，认真听他哼唱。正午的阳光撒下来，把饭馆前庭弄得明晃晃的，身上暖洋洋的，那久违的声音，就在小镇街道上弥漫起来，向远处散去。有俏女人拿着手机给他照相，而主事者赶快拿出几元钱，放在他的褡裢里，看到钱，他微闭的双目渐渐睁开了，还是不走，也不回话。突然往褡裢里拧一下，顿时有录音机的声音传出来。看来，要饭讨生活的，也用上先进设备了。我从他手里要过鼓鞭，大概用柳条拧的，前头微微翘起，拴了一截红绳。板儿是两块，如同我书房里的镇纸，只是略微纤薄而已。我又要过板儿看，试着打板，却没有那个功底。他稍微有点儿得意，说：这玩意儿得练才行。我想与他多说几句，他猜到我的意思，说今天是好日子，我得多串几家。说完，就推起自行车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或许是位湖畔奇人，唱得好，却没有展示舞台，让他唱上几节大鼓书，偶尔到集市上讨几个零钱，也算没有湮没这个大鼓手艺。

席间，有红烧鲤鱼上桌。这道菜是湖畔待客的大件之一，非此物不得为席。炖的火候过了，上了桌，鱼残缺不全，鱼尾折在鱼头上，品相极不佳，却很受欢迎。主要是鱼经炸制，且已久炖入味，正好是下酒之物。还有一味肘子，涂上蜂蜜过油后慢火炖煮，上桌后，筷箸到处已然离骨，正符合我的心意。农村喜面大席，菜品共14种。其中大件4个，为鱼鸡鳖肘子，凉菜4个，为藕豆角拌鸡丝儿之类，其他或炖或炒又６个。我翻阅县志，当地习俗，摆席要大件4个，凉菜4个，热菜4个，炖菜4 个，果盘4个，又小六六，或三滴水，有些就省减了，不一而足。上菜也有规矩，先果盘，再凉盘，其后平盘热炒，窝盘汤菜，最后才是大件。现在规矩有改，有的席宴上先上大件，再上其他菜，看似丰盛，仔细琢磨，还是不如老祖宗过去安排的端庄得体。

饭毕，到洪光家推车，事主家给的鸡蛋留在他家，我也不方便带，洪光给我泡茶，我拎个马扎在院落里晒太阳，洪光让我到屋里，我不允，他只好陪我在院子里聊天。十多分钟，浑身都晒烫了，赶快跑到屋里。又与洪光到附近银都超市喝茶。洪光留饭，不允。再留，坚辞。新龙井茶香气扑鼻，老板是朋友，让我试猜价格，或许猜着了，又让我定价，我根据自己对茶叶的认知程度，胡乱报了一个中间价。他高兴，贴近我的耳朵，据实给我说出进价，真不算贵。期间，又有人前来咨询法律事务，又有人坐下喝茶。起身告辞诸友，骑车悠然而去。

古运河畔，高楼林立，自成气候。它们属于河畔老居民，可失去了过去熟视无睹的老民居味道，而饮食习惯的传承流转和改变需要时间。在这个偏僻湖畔的小镇上，那些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高楼大厦，已经没有了自然古朴的小镇影子，倒不如在这乡间宴席上，还能找得到记忆中的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