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漫漫里的那些春节

作者: 李晓2016年07月12日情感文章

有天我同老韩在一起叙旧,同他聊起了那些年怎样过年。老韩说,过去那些春节啊,都被他载入记忆的线装书了,在腊月里风起,哗啦啦打开了。

娘,给您寄去五斤花生、三斤红糖、一双布鞋。娘,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这是过年,一年到头了,出门穿暖和一点,把狗也喂饱……这是三十多年前的新年前夕,在东北安家的大儿子成老大,给他娘写来的信,同时邮寄来一个蓝布包裹。

除夕那天,朱大爷把铁锅里翻滚的猪头肉,用一把大筷子夹起来,放在钵里,端到屋后祖坟前,燃上香,一头磕下去,嘴里念念有词:“老辈子啊,都回来吃哦!”朱大爷在那里默默坐着,我看见大爷的胡子也白了。等大爷把猪头肉端回来,我好奇地看着钵里的猪头肉到底减了多少。朱大爷揪着我的耳朵说,你这个傻娃娃,老辈子们都是乘风而来,只闻闻一个味儿就走了。在朱大爷家吃团年饭,无论多大的风,门都是敞开着。大爷说,老辈子们随时都可以来呀。

一间低矮的瓦房,就在青苔覆盖的猪圈旁,那是油烟扑腾的厨房,几个人正忙碌着准备年饭。柴火灶里燃烧的稻草豆秆,劈哩啪啦响,有时轰地一声,像是忍不住大笑出声。我说,那是客人要来的预兆。几个肤色青灰的人坐在一起吃团年饭,桌子上都要摆一大碗红苕酒,一口喝下去,火辣辣地,脸也通红起来。那些年的猪头肉一口吃下去,如糯米一样吧嘴。一头年猪一般要活三百多天以上,纯粹的草料饲养。

吃了年饭,朱大爷躺在院坝稻草堆下打瞌睡,新年的阳光暖洋洋的。有次我看见一只老鼠从稻草堆里钻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鼠,原来有那么滴溜溜转的明亮眼神儿。大爷正好醒来,他和老鼠的目光对视着。这人的眼神儿毕竟正气,鼠眉鼠眼的老鼠,无趣地逃窜了。大爷对我招手:“过来,娃娃。”我走过去,大爷从棉袄口袋里抖颤着抓出一大把爆玉米花。那些年,我是一个乡下孤独的小孩,只有大爷最疼我。后来,大爷在春节有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吃了年饭后,大爷就把收音机的天线竖起,大爷说,那是收音机的耳朵。大爷顺势就睡在稻草堆前或是一棵下,听着收音机,一躺就是大半天。三年前的腊月,我回到乡下,在朱大爷的坟前躺了一会儿,我起身,给城里一个友人发短信:“速来,看朱大爷。”

那年过年,我走在山道上,望着一群咩咩叫的羊,风突然吹起来,把大树上的叶子吹得纷纷翻过身,哗啦啦响,银亮亮一片,我都看花了眼。我看见,大树桠上盘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那人忍不住嘻嘻笑出声来,定睛一看,是魏四贵。魏四贵是一个单身汉,有一年疯过,成了花痴,想娶一个媳妇过年。魏四贵从树上跳下来,递给我一颗糖说:“小娃娃,别做声,我在这里等张老大带着新媳妇回来过年,我要看看嘛。”我乖乖走开了。后来,魏四贵从张老三那里讨了一包烟。

那些年过年后,我看见一些青灰脸色的人,腮帮子变得微微红润,像青涩的果子,在风里红了。我妈说,过年嘛,天天吃猪头肉,脸就有些血色了。

而今我人到中年,有天我问朋友付老大:“老大,你那时在城里过年,啥滋味啊?”付老大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县城度过的,有年去乡下看杀年猪,觉得实在是太血腥太恐怖,乃至成年后,他多次呼吁杀猪采用安乐死。付老大眯缝着眼睛说,哎,那些年啊,我就在屋檐下吃一块红糖,含在嘴里舍不得化掉,吐出来,再放进嘴里,等一块红糖化了,就是一半天。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