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作者: 杨昌毅2017年06月20日来源: 郴州日报情感文章

我平时很不喜欢三瞎子,他骨瘦,像根毛竹杆子。乡里话说:人瘦发长,马瘦毛长。三瞎子就是这样,刀条脸上笼着一窝乱发,枯黄板结,有如一块干牛粪。他一只眼睛是萝卜花,眼角永远一坨眼屎。不仅我不喜欢,连寨子的狗,见他来了,都比平时叫得凶。

不过进入腊月就另当别论了。山里人家的规矩:过了腊八,就开始杀年猪,砍成硬料,在沙木桶里腌上三五日,挂在灶头上熏腊肉。我们杨家坡多是篾匠,蔑刀杀不得猪。只有三瞎子才有杀猪的全部行当,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用来讨吃的家伙,让他在冬日里风光无限。日暮时分,我总是看到他铁杆子上挑着一串猪肠子,打着酒嗝。

我看到他竹竿子一般的身影飘下山坡去,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听着隔壁案板下狗争骨头打架的声音,我狠狠地想:学个杀猪的手艺也确实不错——天天有肉吃。

乡下的规矩,哪家杀年猪,都得接叔伯去吃一顿杀猪菜。而婆姨不在被邀请之列,小孩子就更加了。娘老子是个勤快人,每年也喂两头肥猪,但是没到过年,就杀着卖了当哥儿俩的学费。没有年猪可杀,接不了别人,所以也没有别人来喊我家去吃了。

肚子一年没有多少油水,平日里大家相差不到哪里去,菜锅子都是一层铁锈。进入腊月,差别出来了,这个时节就显得更加渴着慌了。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有时候也提着镰刀,到灶上割了一段留着的猪板油,炼了油渣和着萝卜丝炒着。

我们院子坪前有四棵大柿子,树下有几个大石墩。冬日的暖阳里,小孩子喜欢蹲在坪里的大柿子树下吃饭。炒了油渣,我才敢端着饭碗出去。

一天早上,母亲在灶房里剁猪草,我缩在被窝里。听到银花老嫂子在坎上喊:二姐,今天我屋里杀年猪,到我屋里来吃饭。

银花老嫂子和母亲从一个家族里嫁到杨家坡,俗话说:亲三代,族万年。她们是同辈,以姐妹相称,所以多了一份不受约束的人情。

吃了早饭,母亲扛着锄头下地薅草去了。我一直在想,银花老嫂子喊没喊我呢?

银花老嫂子屋下是一片水竹园,长满锄头把大的水竹子。竹密林松,多是枯叶飘满青石,少有薪柴。那天,我背着柴背篓,偏偏到竹园里砍棒棒柴。

我听到挑水刷锅,劈柴生火的声音;听到三瞎子哼着小曲来了;听到几个人,“哦嗬”着把猪从猪圈里拖出来;听到银花老嫂子烧香敬土地公公;听到三瞎子吆喝这里,吆喝那个。

一不小心,牛王刺扎破了我的手指。我坐到大青石上,满心忧伤地看着竹叶缝隙里的蓝天白云。

砍了一背篓,倒在屋角里。要在平时,我早完成任务,跑到河里花桥上玩去了。今天不知道为啥,好像心有不甘,又背着背篓钻到竹园里。

我听到银花老嫂子在砧板上剁肉,听到锅铲在锅里翻着炒菜,听到堂叔堂伯到屋里了的脚步声。堂叔堂伯说着些恭维的话:你屋里六畜兴旺,养得肥猪门板长,怕有三百斤吧?

我也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了。银花老嫂子说:你没有把杨三儿带来?

母亲回答说:哪里还好意思带两张嘴巴来。

银花老嫂子说:看你讲么子话,又不是外人,添双筷子,小伢儿能吃好多?

母亲说:没看到他在屋里,怕是跑到花桥上玩去了,莫喊了。

我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可是听到银花老嫂子笑着:我晓得他到哪里!

她站到岩坎上喊道:杨三儿,莫砍柴了,快到我屋里吃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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