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被子

作者: 董改正2018年02月10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文章

钉被子是旧事了。有多种钉法:大床上钉,弯腰曲背,这是一种;铺一块塑料布于平旷处,被子铺上,膝行移动,又是一种;下几张门板拼成台子,被子铺上,站着钉,是顶舒服的一种。而最排场的,是我家乡的那种。

冬日某一个响晴天,家家庭院横担的竹篙上,晾满了被子、棉胎、衣服,鞋子系着鞋带,挂在秆子一头,还滴着水。棉胎大抵一样,被面那可是千家竞豪奢了。大红底子的,牡丹富贵图,牡丹是大朵的,蕊摇曳着;或是百鸟朝凤图,凤凰彩羽金冠,流线美妙。玫红的,百子闹春图,孩子都富态,扎“鹁角”头、扎“偏顶”头,玩跳绳、放鞭炮、敲锣打鼓吹喇叭、捉迷藏、斗蛐蛐等。还有素的,有酱红的,有蓝色的,红色的多,多是很鲜艳,喜气,看得人眉开眼笑。

里子却多是白色的土布,是拿米汤浆洗过的,凑近鼻子闻,有一股太阳味。也有富裕人家拿丝绸做里子的,有经历的老人淡笑:“那是她不懂哩。面子是给人看的,里子才是自己的。”对于这样的话,有人抿嘴笑,有人附和,态度不一样。

下午两三点,炊烟累了,厨房也静了,耳门就开了,走出小媳妇老媳妇老婆婆来,当然还有小屁孩,都到院子里来。针线箩先摆在四方凳上。两条高长条凳子横放着,两条扁木条架在上面,一卷芦秆编连搬上来,摊开,铺上里子,牵平整了,拍拍棉胎,嗯,晒透了,摆在里子正中间,四周边距相等,再铺上被面子。小媳妇嘴唇衔着带线的针,让人担心,她却不介意,里子上翻,接上面子,理好四角,左手戴个顶针,右手拈着长针,开钉了。无意中抹过头,四邻都在钉被子呢。

婆媳对钉的,说着话,这是温润人家,旁边矮椅子上,可能还坐着老太太;姑嫂对钉的,说着话,这是兴旺人家,家和万事兴;婆婆独个儿钉的,要么就是女儿嫁得远,要么就是媳妇有事忙,或是到自己娘家去钉被也未可知,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孝顺的,心里别扭的,只是这种情况不多,就像被面子,要给人看的。家家雷同的是孩子,他们在编连底下钻,钻进来,钻出去,再钻进去,狗跟在他们后面,兴奋地吐着舌头。大人呵斥几声无效,也懒得管了。若是一个人钉,就和邻家的媳妇大声说话,中间隔着一道矮墙,墙上一只公鸡,墙边一棵楝,叶子快落光了,话就从这儿过去了。

老太拿出针,召唤我:“阿源,阿源!”我一般都能神秘现身。知道要干吗了。那会儿我眼神好,是老太的穿针神器。对于老太的夸奖,我一般装作很淡定。老太钉的被子,跟豆腐干一样,四角齐整,被面平整没有一点皱痕。新媳妇过来看,眉开眼笑地搂着老太的肩:“老太,你咋顶得这样好呢?”老太笑,老太喜欢帮别人钉被子,说这是喜事。村里嫁姑娘娶媳妇,要找个有福气的老太太钉被子,老太是首选。

订婚、结婚、嫁女儿都是要钉被子的。老太有七个孩子,不知钉过多少床被子,哪有不熟练的。但她钉被子却一直是虔诚的,被子是大事哩。六姑嫁的人家穷,六姑喜欢姑父的人,家里人都不高兴。老太钉着被,说:“有田有地有两双手,有几片瓦挡着雨,一床被子盖一样的心,就能孵出金子银子来,怕啥?”可不是,这个家,不就是老太一手一手缝出来的吗?

老太九十七了,钉不了被子了,也用不着,现在都用被套。被套图案多,色彩丰富,用起来方便,棉胎塞进去,扯住四角,一抖搂,行了。也有不好的:被套和棉胎各自为政,貌合神离,就像速成的婚姻。是啊,婚姻、家庭总是和被子息息相关的,少一根约束的线,容易出问题的。而且,再好的棉胎,用着用着也会缩小的,当初再妥帖的被套也有松松垮垮的时候,就像婚姻里当初的激情,总有平淡的时候。所以至今农村陪嫁的被子,还是钉的。

彻底复古是不行的。被子套好了,拿针线四面稍微钉一下,既美观又实用,不费事而享安宁,这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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