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花甲·我错过
今年，我六十八岁，我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理所当然地，我进了医院。在这市医院里，我住401号病房。
我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我觉得它会让我的癌症晚期迅速恶化成后期。
我也不喜欢他们给我送来的花，因为从来都没有我喜欢的哪一种。我喜欢栀子花。
但我却喜欢医院总体的色调，因为我很喜欢白色。
有一天，我看见门外有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走过，不知怎的，看着她，我的泪便落下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我更多的是用来回忆。这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我发现，这些天来，我回忆得最多的却并不是一年前走了的我的老伴，却是另一个人。
但她是怎样穿经数十年岁月老去的，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吗？我更无从得知了。毕竟，四十七年未见。
今年，我六十七岁。我被查出得了肝癌，已是晚期了。唉，劫数难逃。
我老伴他是前年走的，看来，今年我也要随他去了。我被送来市医院，住在402号病房。
我喜欢医院床单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因为这味道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四十七年未曾谋面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他还活着吗？
我也喜欢孙女给我送来的栀子花。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喜欢栀子花的，大概是从喜欢上他的那年开始的吧。他最喜欢的花就是栀子花了。人总是爱屋及乌的。 孙女给我送花时穿了件白衬衫，她冲我笑着。看着她，我的泪却掉下来了。
他不是我的老伴，他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过客，我寂寞青春唯一的爱恋。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时间过得真快。
二
那年，我十八岁，我高中毕业了。
那个年头，能上完高中是不容易的，但我却不想继续上大学了，我想去当兵。邻居家的二叔死在了抗美援朝战场上，成了烈士。我也想和他一样为国家打一场仗。我也一直在想，二叔临�狼盎岵换嵊惺裁匆旁噶舾夷兀慷宓囊旁刚飧鑫侍饫Щ罅宋液艹ひ欢问奔洹�
我们以班为单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毕业典礼。同学们都很开心，毕业却好像开学一样，说这说那，打笑喧哗。他们仿佛不知道，这是一场离别。人声鼎沸中，我却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我在等她。
我从未让任何人知道，我喜欢她。我暗恋着她，连在井边汲水时都想着她的面容。她也就更不知道我喜欢她了。
她终于来了。
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单薄而美丽。阳光很好，打在她的白衬衫上，宛若我的梦。在梦里，我常看见她穿着一袭白衣笑着向我走来。我喜欢白色。她笑得很好看。
那年，我十七岁，我高中毕业了。
那个年头，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梦想：三哥正在为能拥有一辆他自己的自行车而天天和父亲纠缠，为了一辆自行车，竟然差点和父亲翻脸；四人帮正在为他们的阴谋而等待时机，他们很快就将得逞了；我呢，只想择一城而终老，择一人而白头。
毕业那天，班里举行的毕业典礼，我去晚了。
我一直在选我毕业典礼应该穿的衣服。最后，我选中了的，是一件白衬衫。事实上，我有很多衣服，我本可以选其他的衣服的，但是，我偏选它，因为，只有它是白色的。
我喜欢已久的他，最喜欢白色了。
他和我同班，很闷的一个人，喜欢学习，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猜，他从来就不知道我喜欢他。我经常有意无意地留心他的一些事情。我了解到他喜欢白色，他喜欢栀子花，还有，他喜欢在井边汲水时走神，但不知是为什么。
而我，喜欢他从我座位旁走过。他的衣服上总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三
那天的典礼结束后，我们确认是真的要分别了，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
呆呆地坐在那，想着即将要与她离别，我少年的愁绪便如蝴蝶一般，翩翩地绕着我旋飞。
一抬头，我突然看到了她看向我的眼睛，和往常不同，这一次，她的眼睛没有躲避，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安静而无邪。于是，我也看着她。
沉默的对视。她是否想告诉我什么呢？我真想告诉她呀，我对她的喜欢。
可是我没有，终于，有女生过去和她聊天，我们的对视被打断了。
那天的典礼结束后，我准备离开，我不喜欢这种离别的气氛。
但我却不舍得他，他坐在那闷闷地想他的事情。我看向了他，一直看着，这时，他也看向了我。和往常不同，我的眼睛没有躲避，我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我也想听他说，他对我是否有过喜欢。
可是我没有，他也没有。有个好朋友过来和我道别，我终于把目光收回。
四
三年后。
那次不知是谁组织的，要搞一个同学聚会。我去了，她，也去了。
然而，她却是让一个男生送来的。远远地，我看到她坐在那个男生的自行车上，一脸幸福。他们说笑着，好像很亲密的样子。我终于知道，她原来是不喜欢我的，她心里有人了。伫立在那里，我笑自己曾经的痴心。
目送那男生走远后，她转身，看到了我。她笑了，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好看。
三年后。
那次是我劝以前的班长组织的同学聚会。我当然去了，他，也去了。
三哥终于从父亲那里纠缠到了一辆他自己的自行车，整天骑着到处炫耀。唯独在我的面前，他才收敛起炫耀的眼神。
由于路远，我只好让三哥骑自行车送我去了。
我和三哥关系很好，一路说笑着。不说话的时候，想起即将要见到的他，我也幸福地笑着。送到聚会的地方，三哥就回去了。我目送三哥走远，转身，远远地，我看到了他。
我笑了，但他，却冷漠地转身走了。他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五
整个聚会的过程中，我和她没说什么话。我很灰心，我喜欢的人终于还是喜欢了其他的人。我一直在一个人喝闷酒。
聚会快要结束时，她突然走来坐我身边。简单寒暄几句后，她尴尬地清清嗓子，半羞红着脸问我有对象了吗。
我刚想要说没有，因为三年来我一直在等她，我想，如果这次聚会确认她没有对象的话，我就求父母请来媒人去她家提亲。但想到刚才的一幕，我咬咬牙，说：有了，去年认识的。
她先是一怔，然后又笑了笑，眼中却仿佛有一丝哀伤。
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聚会的过程中，我都见他一直坐那儿喝闷酒，不和人说话，还和上高中时那么闷。
但是，我想问他句话。
聚会快要结束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我问他有对象了吗。实际上我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确认他是否喜欢我。
我为他等了三年了，三年来，许多媒人来我家提亲，都被我推了，我期待的是他家的媒人，我期待的，是此刻他摇摇头说：没有，我还没有，我一直在等你。
然而，他开口了，他说：有了，去年认识的。
我一时怔住。因为，我终于确认，他从未喜欢我。
我强装笑颜，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哀伤。
于是，我也就不愿再多问一句他不开心的原因了。
六
我，这个六十八岁的糟老头子，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恶化成了癌症后期。终于，在今天，我被推向了重症监护室。
缓缓地，我被从401号病房推出，悠悠地，我的病榻即将载着我驶向死亡。
我的生命快走向尽头了呵。曾经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白发的呢？回忆如雾，我竟无从寻起。我离当年的青春越来越远，离天国越来越近。我深知，生命有它的缺憾，那就是起点和终点从来都不由你决定，但庆幸的是，整个过程尽由你掌握。
重症病房里有两张床位，另一床的人已经进来了，是个老太太，苍颜白发，带着呼吸面罩，横七竖八地插着管子躺在那儿。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
我是昨天被送来重症监护室的，两张床都空着，我躺上了其中的一张。我想，我是要在某个晚上死在这张床上了。
记得年少时，躺在自家床上，也曾有过这样的臆想，但那时的我想完之后当即就笑了，现在，我想完之后，眼泪却下来了。
另一床的人是在今天才被送来的，是个老头子，听孙女在我耳边说的。
我一直带着呼吸面罩，横七竖八的插着管子，连坐起来都是奢望。我这副样子一定很丑吧。
七
后来呀，就真的再没见到她了。
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就如愿地去外地当了兵。不知为什么，在军队里，我一直盼望她能给我写一封信，但是从来没有，我也一直盼望能打一场仗，但是从来没有。
文革后，我复员。我娶了邻居家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二叔的女儿。我本来不想娶的，但他们告诉我说这是二叔留给我的遗愿。我不得不答应。
我在这个城市定居下来，住在城北，却在城南工作。
就这样，寒来暑往，六十年弹指一挥间。
直到今年，我被查出得了癌症。
后来呀，就再未与他谋面。
开始的几年，还听到他的一些消息，听说他去外地当了兵。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四人帮终于抓住时机，实施了他们的阴谋，文化大革命来了。我插队当了知青。在那些寂寞的夜里，我曾无数次地想拿起笔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我的黑发还愿为他等待，告诉他，栀子花开时节，我还会做一些关于他的梦。但每一次都放弃了。应是有人给他写吧，那个他真正喜欢的人。我算什么呢。
况且，我快要结婚了，那个人，我并不喜欢，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次是怎么推也推不掉了，父母和媒人拼命劝说，甚至连三哥也来劝我。我不得不答应。
文革结束后，我和丈夫在这个城市定居。我们住在城南，而我却工作在城北。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六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也就这样择一城而终老，择一人而白头了。
他也渐渐地退向了我记忆的深处。
八
临床的那个老太太，是昨天晚上走的。
那时我还醒着，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满月。我听到临死前她含混不清的喉音一直在念着谁的名字，是她老伴的吧。她的声音虽含混不清，但我听得出其中的眷恋。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丝心痛。
我想起了我老伴，她是去年走的，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对不起我，她父亲当年的遗愿其实是假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任何遗愿。说完，她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突然感到害怕，因为，我觉得我也快到时间了。我已经几天没吃进饭了。
说实话，我不怕死。平生也没留下什么遗憾，若说有，也就是那个她了。她还活着吗？
她也会在临走前念一声我的名字吗？哪怕只有一声呢。
那样，我也就无憾了。
这是一个满月的晚上。
看来，我要在今晚和故去的亲人们团圆了。
我想起了去年去世的三哥。去世前，他曾把我叫到床边，他哭着说对不起我，他告诉我，当年是我为他换来了一辆自行车。当时家里穷，买不起车，但是那家人愿意出钱为他买车，条件是把我嫁过去。
呼吸面罩也不能让我的呼吸均匀了，我感到一次次的胸闷。
浑身发冷，我浑身发冷，我微微抽搐着，眼皮无力地垂下去，满月渐渐消失。
看来我的时候到了，在这样一个无人的晚上。
哦，还有一个老头子在我旁边。但是，我多么希望是那个他陪在我的旁边呀。
我念着他的名字，一直念着。六十年岁月，一个甲子，浮沉在我此刻含糊不清的呼唤中。可是，他会听到吗？
我，看到了天国的光……
九
那天，在毕业典礼上。
阳光，以很乖巧的角度，斜射下来，在她的白衬衫上倒映出他的梦。
那干净的纯白，仿佛逸散出了栀子的清香。
那一瞬间，整个教室，甚至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无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