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时光—外婆

作者: 彳亍堂2015年11月04日亲情文章

我的外婆出生在民国时期一个显赫陈姓家庭里,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后来都成了国民党高级军官,一个客居台湾,一个隐居九江。

外婆是典型的旧时大家闺秀,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待人接物、举手投足皆有风度。成人后嫁给黄姓男子,外公是镇长,家里有良田多顷,黄家兴盛在当地一时无可超越。由于外婆心慈善良,人缘极好,方圆数十里无人不识。

外婆一共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八个,六儿两女,母亲是外婆四十岁时出生,最小的女儿。母亲三十岁时生下了最小的孩子,就是我,所以我自小就是这个家族里辈分最大的孩子。

外公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去世,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外婆被当作地主到处批斗游街,家产全部被充公。那时候,舅舅和姨都已成家,只有母亲陪在外婆身边,寡母幼女为了不被饿死,母亲扶着小脚的外婆,挨家挨村地乞讨,村民都同情外婆的遭遇,有曾经获得外公外婆帮助的人,感念恩情,都会将家里的好菜好饭给母女二人吃,临走时将身上背的布袋装上米。遇到恶犬欺负陌生人,母亲牵着外婆一阵狂奔,鞋子掉了都浑然不知。一直安逸的外婆哪里受过这种苦,晚上回到家徒四壁的房子,母女俩抱头嚎啕大哭。

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事,我对外婆有印象的时候,她已经是近八十岁老人了。牙齿落得一颗不剩,常年挽着发髻,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很爱干净,身上的衣服朴素整齐。外婆一生都是穿自己做的鞋和衣服,春夏秋冬都不变的斜襟立领款,盘扣精致美丽,用现在的话说,简直堪称原创艺术品。外婆脚小,买不到合脚的鞋子,也是自己纳了鞋底,缝上硬挺的圆口鞋帮,脚尖处绣着不大但好看的花,所以,我一直有种感觉,外婆的喜好并没有随着时代和岁月变迁而变化,她始终生活在她自己的那个年代里。

外婆八十岁的时候已经耳聋,但眼睛很好,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听不见,但有时看我们的表情就能猜出大概,听不到,她也从不多嘴问长问短,总是面带微笑安静地看着我们。

小时候家里养猫,因哥哥对猫的过分宠爱,半夜里它会窜到房间钻进被窝里睡觉,不管有人没人,肆无忌惮地跳上房间的写字桌悠然踱步,或是趴着打盹。一次外婆在我们家,她坐在桌边看电视,猫屁股一转,朝着外婆的脸撒了泡尿,母亲生气,随手拿起东西就打猫,外婆没有愠怒,还笑咪咪地告诉我们这事。

外婆因为没有牙,所以从来不吃零食。我喜欢攒糖,因为外婆每次来我们家时,我就可以亲手剥一颗糖,塞她嘴里,每次给外婆喂糖,她很开心,我也很高兴。

姐姐喜欢讲笑话,外婆在的时候,她虽然不吭声,但也跟着我们笑,有次外婆笑得止不住,我和姐姐停住不笑了,她还在笑,姐姐问:外婆你笑什么啊?

外婆指指地上脚边的一颗糖,原来外婆跟着我们一起笑的时候,嘴里含的一颗糖给笑掉了。

我因为外出上学,每年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有空去看外婆。外婆每每看见我,总是一脸惊喜的样子:我的小伍来啦!

我喜欢偎依在她身边扯着嗓子,对着她的耳朵说说话,摸着她长满老年斑的手,那双手已经没有肉,一层接近干枯的皮下面,是突兀的骨头。

有一年流行祖母给孙辈送生肖平安符,外婆给我也买了一块,特意叮嘱小表哥放在信封里,邮给我。我收到的时候,平安符已是一破两半,但我没有告诉表哥和外婆,怕老人知道了心里介意,用胶带贴好,特意戴在脖子上照了相,将照片邮给了外婆。

后来,五舅和大舅患了肝癌和食道癌相继去世。外婆一直与五舅同住,头年初冬,五舅走的事瞒不了她,我是眼睁睁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外婆悲恸欲绝,头发凌乱的样子,让人心碎。次年夏天大舅又接着走掉,噩耗一直没让外婆知道。出殡那天,所有送葬的队伍要从家里出到村口的公路,我在前面拿花圈,一眼就看见外婆坐在村口,应该是事先得到了消息,在这等着了。外婆已经很消瘦,悲恸的身体在空荡的衣服里颤抖,嚎啕却无泪,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那一年,外婆九十五岁,五世同堂 。

村子里开始有一些流言出来,说外婆的命太硬,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给克死了,但舅舅舅妈并没有将这些话真正放在心上。五舅去世,五舅妈身体也不好,于是几个舅舅们商量轮流将外婆接到自己家照顾,每家待一个月。

直到我最大的表哥,次年突然查出膀胱癌,不足半年也走了。外婆命硬的流言就更甚了,以至于舅舅舅妈也这样认为,轮流照顾外婆的事由之前的欣然接受到不得不为之到厌恶,外婆的身体精神也日况愈下,耳朵几乎失聪,完全听不见了,我印象中一直安静微笑的淡然变成了木讷颓丧,甚至有些呆木。

毕业后外出工作的原因,我见外婆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都问问她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外婆已经入土为安,我顿时责问母亲为什么不通知我回家,母亲像是跟我说又不像是跟我说:老人家解脱了。

后来才知道,外婆因为遭受严重精神打击,加上九十七岁高龄,生活自理能力远不如从前,舅舅舅妈们大都敷衍了事,根本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外婆走的时候很可怜,一向爱干净的她临终时却是邋遢不堪。

母亲一直孝顺,为此跟舅舅舅妈们也一度据理力争,甚至闹翻。

外婆去世的那几天,母亲坚持守灵不睡,哭了三天三夜,哭困了,和衣而眠,醒来,又接着哭。

母亲说那几天里,满脑子里都是当年母女相依为命的场景。

外婆戴着高帽子,低着头,满大街地批斗游行,外婆到一条街,母亲跟一条街;

母亲扶着外婆,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一个个村庄乞讨,晚上到家的时候,冷锅凉灶,临睡前母亲帮外婆挑去满脚的水泡;

春天的时候母亲漫天野挖野菜,回家和外婆充饥;

夏天热,搬了凉床睡在门口,为了躲山上的野突然袭击,熟睡的母亲被外婆拉起来就跑,拴上门闩两腿打颤,才发现都是光着脚,鞋也没来得及穿。

有一次出差,和同事一起看市场的时候,路边有一个老人,两个黑亮的旧篮子,装了半篮大小不等,熟透了的柿子。再一看那老人,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笑的时候露出光光的牙床,安静地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也不招呼。

我问同事:想吃柿子不?我请你吃。

同事一脸诧异,未等他反应过来,我去跟阿婆说,这柿子我全要了。阿婆显然听不见,朝我抿嘴笑。

我对着她耳朵大声问,买光这柿子要多少钱?阿婆伸出右手食指,我递给她一百块,拉着同事,蹲在路边,开始吃。阿婆从腰上取出一个邹邹巴巴有些发黑的塑料袋,从里面找出9张十块,递给我。接过钱的刹那,我盯着那只长满老年斑的手,莫名心里一阵发酸。

柿子很甜,我噙着泪吃完半篮。中午在旁边不远的饭店简单用餐,我跟老板说给卖柿子的阿婆炒个软烂的菜,加一碗米饭,算我的。

现在,我也有了女儿,母亲也成了外婆。

我尽可能抽出时间带着女儿回家看看,那里有属于关于她和她的外婆所有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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