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知何味

作者: 周晓慷2016年02月19日亲情文章

年三十逼近,年夜饭却吃过多轮次。朋友同事的聚会,你来我往,在城市熟悉或陌生的场所聚餐,中午、晚上都有,聚餐的名目直指“年夜饭”。几乎顿顿结束,头晕目眩,肚皮臌胀,又想不起吃了什么、说了什么,甚至连谁谁在哪儿请的客也无从清晰地记起。

过去吃年夜饭但凡只与家人,一年只一次,现在却不同了。朋友圈内手指拨拉几下,一次年夜饭的动员就发起了,总有些人自告奋勇“抢单”(抢买单)。不过,这样的年夜饭不会让你白吃,你务必到场后只能听召集者“发号施令”,他说干杯就干杯,他滔滔不绝,你只能频频点头。蓦然发现:他不仅抢单,还抢了别人风头,抢了大家话头,抢了你的时间。可这就是以“年夜饭”冠名的活动啊,谁会嘟嘟囔囔呢。

年夜饭与别人吃得多了,必然与家人吃得少了,不知这算不算一种习俗的流变。过去吃年夜饭,小人缠着大人的腿,走东跟西。那时一顿年夜饭要准备很长的时间,从大年三十往前推算三十天不为过。买什么,或者不买什么,大人心里有谱。其实那些鱼肉鸡鸭哪天不会见到呢?只是那天你们家会买或者不买。当年凭票供应买猪肉,我家里会把猪肉票积攒,等过年时用。有些肉票有期限,家里买了猪肉腌制,鱼要腌制风干,里蕻腌制晒干,竹笋切片晾干,黄豆角晒干,还有干蚕豆、小鱼干、扁尖等等。我记得爷爷常吃猪头肉,对他们来说猪身上的肉都是与腿心肉、里脊肉、小蹄髈一样的猪肉。我小时候不吃猪肉,妈说吃猪肉会长猪脑子,吃了猪头肉会变成“猪头三”(一种苏南损人的话)。可爷爷在家中是最聪明的人,他十三岁就拜师学生意,十六岁能养活家中十多口人,后来在无锡古运河旁的清名桥开了多家粮油坊和食品厂。解放前夕,家中遭劫,爷爷瞬间一文不名,以教书为业。虽说当过资本家,却一直过惯了节俭的市民生活,猪头肉还有猪脑子是他的最爱,他生存了八十九年,我的父母分别只生存七十五年和五十七岁。

话说我不吃猪肉不等于我家过年招待客人不用猪肉。买猪肉要排很长的队,而且彻夜排队。在菜场门外会有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篮、八五砖,甚至是屁股挨着会戳破有厚厚帆布补丁裤子的太湖丑石,蜿蜒无尽地延伸开去。我们兄弟三人轮流值守,坐在小板凳上,各披着父亲部队转业时发的军大衣,活像偷懒的小兵蛋。我依稀记得那晚,上半夜还好,兄弟三人玩耍,下半夜熬不住了。熬不住的依次为大哥、二哥,他们先后回去,留我值守。我可能看过的战争片多,总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位特工或侦察兵,瞪着一双激灵灵的大眼,左右观察,生怕被人算计或插队。寒风肆虐,脸刀削般地疼,脚趾冻得没知觉。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声中,我想像自己未来能成为“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战士,睡在大马路也行。可“好八连战士”不是排队买猪肉的,我又觉得排队买猪肉有点对不起妈妈的关照。胡思乱想中,我怀抱自己睡着了,迷糊了好久。据说后来队伍往前挪移时我还在迷糊,以至于没买到猪肉。我遭寒发高烧,两个哥哥因临阵脱逃吃了爷爷的扫帚柄。妈妈厉声呵斥爷爷奶奶,为我,也为那块未谋面的猪肉,头一次在周家“发飙”。

没见猪肉的请客,就考验周家媳妇了。妈妈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车去乡下的亲戚家救助,奶奶把家中的干货都拿了出来。我们请的是一位海军军官,我表姑恋爱的对象。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了乡下活杀的猪肉、羊肉,鲜血渗出了蛇皮袋。我见到就反胃恶心。当然还有年糕、长生果之类的点心。一家子忙开了。妈妈拿小勺子在煤炉做蛋饺,奶奶包肉面筋,爷爷切肉丝,爸在院子里劈柴一样剁骨头……

一顿几经坎坷的年夜饭,让远道而来的海军军官惊叹,并决定留在无锡做我一辈子的表姑父了。他捎来的海蜇等海鲜我非常喜欢,起筷频次多了。爷爷一脸微笑,更加快了我的“筷速”。没想到过后我“享受”和两个哥哥同等的扫帚柄,爷爷呵斥:“像偷来的人生,在客人面前不懂规矩,没感觉到我在台下踢你吗?”我委屈极了,告饶地说“没有啊。”爷爷停手,出岔子了,他踢的是海军军官,那军官几欲举筷的手停在半空……过后他对我表姑说:“那顿年夜饭像在军舰遭遇风浪时吃饭,心里直晃荡。”这个笑话成了佳话,在以后家庭聚会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趣味话题。

周家男人代代勤俭能理家务。只是两个不擅长做家务的女性搭成婆媳也很“经典”。在做菜上,奶奶不是淡就是咸,妈妈不是咸就是淡,她俩竟在同一年结伴“远行”。

淡与咸,是奶奶和母亲的味道。而现在“朋友圈”内的年夜饭热火朝天,环节绵密,如指尖舞蹈,难以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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